[柔术爱好者文章迁移] 年华未竟——我的芭蕾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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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走在舞院和民族大学之间的夹道里,不时有几个高挑的女生三三两两的擦肩而过。我在她们的身后慢慢走着,顺便正大光明的窥视观察。细长的脖颈,挺直却不显僵直的脊背,和独特的走路姿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呼之欲出的舞者气质。
这条夹道通往一个叫“榆子舞苑”的舞蹈教室,舞院的练功房紧张,舞院的学生们便常常在课余时间,在这个“榆子舞苑”合租一个教室,一练就是一下午。
前方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时不时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笑声和打闹,貌似在讨论上课的趣事。她们看起来相当亲密,估计是多年在一起“受虐”,培养出来了“革/命情谊”。
看着眼前青春洋溢的背影,我不禁有些退缩。我16岁了,早已不是乱做梦的年纪。没有任何基础,不过看了几部芭蕾舞剧和录像,便认定是心中所爱,非它不可,是不是太过草率?想起那日给陈老师发信息的情景,我问他可不可上您的小课,他问我多大了,我握着手机,踌躇半天,才一咬牙,回过去“我16岁了,没有任何基础,但是我想从头开始认真学。”回信的间隔,我握着手机,心中忐忑,生怕下一条短信就是“不要做梦了,死了这条心”之类的残酷却极现实的话。幸好陈老师没有让我忐忑太久。不一会儿便收到回信“想认真学是好的,这周六下午3点到榆子舞苑103教室,我们谈谈。”看这这条简洁的回信,我难掩心中的激动——虽然没有直接说收我这个学生,但是愿意见见我也是好的。我心中充满了离梦想更进一步的雀跃。
可是离榆子舞苑越近,我的心头越忐忑。我再一次审视自己,微胖的身材,不算高挑的个头,还有16岁这个感尴尬尬的年纪,我真没有什么值得芭蕾对我敞开大门,伸出橄榄枝的。这么多从5岁就泡在练功房的既有天赋又肯努力的孩子,我拿什么去跟他们比?
我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谁说追逐梦想没有风险?我推开沉重的旋转门,顺着大厅右侧的“榆子舞苑”的告示牌,推开了舞苑的门。接待处坐了一个很有精气神儿的老大爷,正用电脑做着什么,我小心的上前,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就听见他笑意满满的声音“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小姑娘?”我一怔,马上打蛇随棍上,狗腿地说“我不是怕打搅您嘛,老师您好,我是来找陈老师的,他告诉我在103教室。”老大爷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杨肆是吧,陈老师跟我说了”往右后方一指,“陈老师正在上小课呢,让你直接进去”,说完还从老花镜的上面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好好干啊”。我红了脸,夺荒而逃。
我摸摸索索得找到103,在门前站定,却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呻/吟哭泣声夹杂着两个人聊天的声音。我满腹狐疑,提手敲门,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声“请进”。温润的男声,让人忍不住猜想说出这样话的男子该是如何模样。我推门进去,却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男子和一个中年妇女分别坐在两摞厚厚的垫子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以仰青蛙的姿势躺在地上,双腿膝盖都被那男子踩在地上。我强迫自己忽略视觉冲击,向那男子微微鞠了个躬。
“陈老师,您好,我是杨肆。”
“她是我的学生,”我听到陈老师对傍边的女士如是说。“找个地方坐下吧,我还有20分钟结束。”
我听话得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直接坐在地上。坐下之后,我开始四下观察。我在老师的右后方,地理位置优越,让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观察他。陈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即便是坐着也无法掩饰他颀长的身材。头发黑中带了一些棕色,不硬也不软,很舒服的样子。下午的夕阳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愈发显得这个年轻人温润和煦。一件松松的大t恤,黑色的练功裤和黑色皮质的软鞋,透露着舞者的简洁。就算是坐在一堆垫子上,就算脚下还踩着别人,仍然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我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对自己说,这就是舞者的气质。
我坐的角度,可以清楚得看到小姑娘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从我进来就一直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睛和鬓角流下来,砸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的从她的嘴中泄露出来,看得出来,她在极力隐忍。我听见那位女士跟老师说“今年想让长卿考北舞附中”,猜测她应该是她的母亲。原来这个女孩儿叫长卿。看着这一张被泪水模糊的小脸,我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忍。同时也吃惊她母亲如何能如此面不改色的聊天。又过了五分钟,小姑娘估计已经到了极限,终于鼓足勇气,向老师求饶。
“老师……老师……”她不说让她起来,也不喊疼,就这样一声声地喊着“老师”。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脸,终于在她喊第四声“老师”的时候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忍。我本以为他要放过她了,却听到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句“数100个数,就让你下来。”
我心一紧,却看到小姑娘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长卿哭着,却不敢耽搁。
“1……2……3……”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声带还没有发育,还带这些许童音。再加上时断时续的抽噎,听来格外心痛可怜。小姑娘的母亲竟然也不劝,就在那老神在在地看着、听着,还不忘跟老师聊天。
这年头的父母,真狠得下心啊。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长卿终于数完了。
“下来吧。”老师一句话,听得我犹如天籁,虽然在他脚下的不是我。
“去踢腿,左右各100个。”他继续吩咐。
我不禁侧目。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长卿蜷缩其身体,缓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两条腿一直在发抖,一步一步挪到把干上,开始踢腿。才踢了两个,就听见一声极其严厉的声音“高一点,过头!”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如此温润的老师竟然也能发出这样严厉的声音。
小姑娘显然吓到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委屈还是体力不支,小姑娘扶着把干,竟然不踢了。老师也不催,就老神在在地看着。又过了十几秒,估计这沉默的安静太有力量,她才重新踢起来。不知又过了多久,这“酷刑”才终于结束。这做的人受罪,我这看的人也难受。怪不得我拿死党兼狗头军师袁朗常骂我“同情心泛滥”。
可是结束了,小姑娘却完全没有过来的意思,还扶着把干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浑身的汗水泪水。长卿的妈妈稍显尴尬,对老师赔笑说“她这孩子,从小就倔”,同时从包里拿出湿毛巾,准备给长卿擦汗擦泪。
我心中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师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从长卿妈妈手中拿过毛巾,竟然是亲自给长卿擦脸。我看着老师吧微微蹲下/身子,把手搭在长卿肩膀上,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着什么,不知道说了什么,长卿竟然破涕为笑。我不禁佩服。我猜测这对师徒已有多年的默契了。练得时候怎么练,哄得时候怎么哄,老师心里早就摸得清清楚楚。长卿妈妈松了口气,注意到旁边的我,诚恳的说“陈老师是个好老师,小姑娘好好跟着陈老师学啊。”我又不可避免的红了脸。
母女两个收拾好东西,跟老师再见,在门口,长卿竟然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声“姐姐再见。”我笑着回道“长卿再见,阿姨再见。”心中却不禁讶异。若是我,这么没脸的样子被别人看去了,自是虽不至于怨恨别人,但见面还是会难免尴尬。但长卿却如此毫无芥蒂,如此胸襟,让我佩服。
送走两母女,老师终于有时间跟我谈一谈了。我们坐在刚刚的两堆垫子上,面对面,我的脸还是红红的。
“为什么想学舞?”我听见老师这样问。
我脱口而出,“因为自由。”
“因为自由?”
“是的,我看堂吉诃德,看海盗,看星条旗,看舞者在台上飞驰、旋转,好像全世界都不再重要,好像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舞者眼中不过是一个游乐场,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词——自由。我也想拥有这种自由。”
沉默。
“你今年16岁了吧。”老师突然转变了话题。
我不禁苦笑。“您不会也像别的老师那样,告诉我死了这条心吧?”
他笑了,英气的五官在笑容的作用下变得十分柔和。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然后,他说了一句,足以改变我一生的话。
“别人,16岁晚了,但你不会。”
我腾地站起来,如遭雷击。
我的确不会,因为两年之后的我,凭着一曲艾丝美拉达变奏,参加首都的“李桃杯”舞蹈大赛,获得了少年组的金奖。也就是那一年,陈疏老师“慧眼识珠”的美名,也传遍了舞界的大江南北。
一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从芭蕾的起源,古典芭蕾的优雅精致,到现代芭蕾的热情奔放。我们为捍卫各自心目中最棒的芭蕾舞者争辩,吵的火热,连门口接待处的老大爷都引来了。对了,我终于知道,他叫何伯。我们分享自己对芭蕾的心得,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舞剧和变奏。我们一直聊,一直聊,聊到太阳西下,聊到皓月当空。直到我们两个的肚子都开始咕咕作叫。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个下午,仍觉得无常美妙。我,一个门外汉,他,一个在芭蕾界摸爬滚打20年的舞者,竟然能够聊得如此深入和痛快。我忘记了他是我的老师,估计他也忘记了我是他的学生。我们只是两个爱舞的狂人。
那个下午给我的感觉如此之好,以至于我早已把他训练时的严厉抛之脑后。我没有细想他叫我观摩别人上课的深意,也没能做到他对我隐含的期望。第一次上课,便让他深深失望。而那时的我,骄傲而倔强,不服管束,不听训诫,第一次课,便气得他差点逐我出师门。
那是我第二次踏进榆子舞苑子舞苑。没有了第一次的生涩和小心翼翼,我轻车熟路地跟何伯打招呼,轻车熟路地摸到103。何伯说老师已经到了,虽然我没有迟到,但是我有些心虚。上次见面,老师说要出差一个礼拜,没有时间带我,怕我受伤让我自己一个人不许乱练,只吩咐我减肥。我的身材自己也有数,要是从事别职业的自然算不上胖,但要是作舞者,起码还要瘦20斤。他走得时候,我信誓旦旦,说保证减3斤,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周我先后跟我的闺蜜和妈妈闹翻,心情压抑无比。我本来就有轻微的抑郁症和ed,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是难以掌控。其实也怪我自己点儿背,ed有那么多种,有厌食的,有暴食的,为什么我偏偏是暴食呢?这一周下来,不但没瘦,反而还重了两斤。我本来就生的娃娃脸,就是胖一两,也是胖在脸上。难怪刚刚老师一看到我就眸子就炸了。
我看着老师有些阴寒的脸色,心中不由惴惴。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我默默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leggings和t恤。我不喜欢体服大袜,一是每次都要现换太麻烦,二是去洗手间不方便。
看我准备好了,老师便打开cd的音乐,让我随着他的动作热身。我们两个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默默地拉伸、舒展。
我知道,虽然老师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憋着火儿。我很内疚,同时也很委屈。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抵挡。我从15岁就看心理医生,曾经有一阵子,拿百忧解当糖似的的吃。这半个月,我找舞蹈老师,处处碰壁,在家里还要阴奉阳违,谎话连篇,压力之下,我又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以暴食作为了我的宣泄渠道。每次发泄完,心中的负罪感和胃中的不适,都让我痛不可当。而且,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冷暴力。对我摆脸色,比打我一顿都来得难受。
我心里不痛快,身体也跟着懈怠。我相信老师在对面的镜子里看的到我的一举一动,但是他却什么也不说,这让我更加难过。我们就这样一大一小,就着音乐,在练功房里怄气。
热身完毕,他回过头来,淡淡的吩咐,“去拿两个垫子来。”
毫无温度的话语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我的委屈如同潮汐般涨到了心口。
我拿来垫子,放到他面前。他把两块垫子分开,放到墙根。
“趴青蛙。”
还是三个毫无温度的字。
我学着录像带中的样子,双脚贴墙,大腿小腿90度,靠着自身的力量向下沉。我还没开始疼,我知道。可是看着不远处他黑色的裤脚,想起他毫无感情的话语,突然觉得如此孤独无助。我的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刚离开眼眶,就直直砸向地板。练功房很静,衬得我的泪水击打地板的声音愈发清晰。我知道他肯定听到了,索性不再掩饰,竟小声啜泣起来。
就这样,我趴在练功房的这边哭,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听见一个疲惫的声音,“就这样吧,杨肆,不必学舞,你也不是我的学生。”
我整个人呆住了。
我不相信这句话出自陈疏之口。上次见面,他还鼓励我“16岁不晚”,今天便要逐我出师门!
我突然疯了一样的爬起来,满面泪痕,“我有错我可以改,你凭什么赶我走?!你这是不教而诛!”
他怒极反笑,“你有什么错,错都在别人,你有的只有委屈。
我才明白,他生气,是因为我把情绪带到了训练中。
像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孩子,头顶上就像悬了一口宝剑,每时每秒都珍贵异常。其他的孩子,早就乘着千里马跑得不见踪影,我骑着一头小毛驴却不知奋进,还每天晃晃悠悠,当真是不知死活。
想通了之后,我羞愧异常。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想我杨肆一生飞扬跋扈,跪天跪地跪父母,今天终于跪了一次老师。“天地君亲师”终于凑了个差不离。
我虚虚抓着他的裤脚,哀求道,“我错了,老师,不要赶我走。”
头顶上方传来清冷的声音,“我给我你机会了,杨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想影响你训练的心情,想不到你竟这么大的脾气!学舞第一天,便知道拿训练撒气,当真无师自通。既然你如此天资聪颖,想必也不需要我这个碍眼的老师!”
我吓得浑身发抖。这些天,我找了无数个老师,皆备拒之门外,在我灰心沮丧之时,在业界有口皆碑的陈疏竟然把我收到门下。而我,今天生生把我这天赐的好运给折腾没了。当真自作孽,不可活!我很清楚,若是我今天被他赶出去,我的芭蕾之梦就可以彻底终结了!
我紧紧抓住陈疏的裤腿,哭道,“老师,求您,您不要赶我走,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
陈疏置若未闻。我们两个,一站一跪,就这样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绝望之际,“起来吧”,头顶传来一阵叹息,“跳舞的人,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关节。”
我欣喜若狂。
陈疏终究还是没有赶我走。我急忙站起来,却没成想膝盖跪得太久已经麻木掉,竟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在地。陈疏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我生生磕进了他的怀里。闻到他身上谈谈的松针气味,想到刚刚差点被逐出师门,心中充溢了劫后余生之感。又想到他刚刚的冷言冷语,心中浮现出万分委屈,竟就这这个肩膀,号啕大哭起来。
陈疏没把我推开,任我在他身上哭了个够。等我消停了,他问我带毛巾了没有,我也乐得被他“伺候”,就指了指我的单肩大包。他从里面翻出毛巾,去洗手间淘了淘,就像那天给长卿擦脸一样,擦干净了我的眼泪鼻涕。我的脸又红了个透。
“老师”,经过了刚刚的事,我还是有些怕他,但是我还是鼓足勇气跟他说出了我的想法,“下次,我再做错事,您可以骂我罚我,不要什么都不说,不理我好不好?我心里好难受。”
陈疏轻笑,“你以为你还能躲得过?”
我愣住。
我的死党袁朗曾经也是一名华丽丽的文艺小青年,在舞院附中被虐了3年,在见识了一次散打的威力之后毅然弃舞从武。直接从一小文青蜕变成了一小匹夫。好在他昔日的朋友都还在舞校,各种消息还是灵通的很。
早就听说,舞院有打学生的“传统”,小棍儿教鞭更是人手一条。而其中,一陈姓老师更是冷面修罗,不但打得狠,罚得更狠。曾经创造出罚一个班的学生悬空耗腿2个小时,最后把全班罚哭的记录。
我回想起袁朗的吐槽,再看看旁边的陈疏,突然感觉四周冷风飕飕的过。
他不以为意,转身真的从包里拿出了一根藤条!
我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陈……陈……陈老师,我知道错了,这次……这次不打可以吗?我……我保证绝不再犯。”
“这次打你,是这次的错,跟你下次犯不犯错,没关系。”陈疏语气平淡,却让人无法违逆。
我词穷了。
我也的确该打。是我练功不专心,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按照吩咐趴在把杆上,听着陈疏在后面陈述挨罚的规矩。
“腿分开,不许乱动,不许用手挡,不许咬嘴唇。”“我会打得很重,你会很疼,但我不会让你受伤,也不会影响明天的训练;如果你乱动或乱挡的话,就不一定了。”
我听了他的话,趴在把干上一动也不敢动。
“今日罚你,是罚你练功不专心。”陈疏的声音竟然如此肃穆。
“是。”错了就是错了,我没什么可委屈的。
“十下,小惩大诫,不用你报数。”
“是。”啪!
我从未挨过打,这种疼,是我第一次体会,就像是一道热油泼到了我的臀上。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啪!
又是一下,我忍不住把臀部往前倾,想借此缓冲凌厉的藤条。想不到我这小动作却换来了更严厉的3鞭。
“不准动!”耳后的声音寒冷刺骨又严厉非常,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就像是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挨打前的雄心壮志,这会儿全都飘得烟消云散。所有的意识都用来抵抗者严厉的家法,只盼着快点结束,快点结束。
“趴好了!”我的恍惚又引起了陈疏的不满,一鞭把我打得服服帖帖。
估计是看我实在挨得辛苦,或许是怜我的第一次挨打不适应,最后4鞭竟是极快得便打过了。
“罚了你以前的错,就长个记性,下次再犯就没这么简单了。”陈疏冷冷的说。
“是,老师。”我忍着哭腔,答应道。
“站起来,看着我”。
我强撑着直起身,就听见他说,“你是不是有抑郁症?”
我脑中一炸,他怎么会知道?
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陈疏说,“刚刚给你拿毛巾的时候看到你的百忧解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大呼大意。又听见他问,什么症状?
“ed”,我如实相告。
“把那个药丢掉,不许再用,还有,每天一日三餐,正餐、加餐、点心,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必须向我报告。每天早上起来跑4000m,跑之前一条短信,跑之后一条短信发给我。谅你也不敢撒谎。”他冷冷的说。
我确实不敢。我腹诽。你藤条还握在手里没放下呢。
就这样,第一天的授课,什么也没学,却一顿杀威棒把我打服帖了,也把我的坏毛病扳了个干净。多年以后,我问陈疏,当时是真的要赶我走吗?陈疏没回答。我再三逼问下,才说出“投到我门下,还委屈成这样,第一次上课就敢使性子耍脾气的,你是第一个”。我恼羞成怒,感情是您老人家小肚鸡肠整治我找补自尊呢?陈疏淡淡得瞥了我一眼,我立马服帖了。都这么多年了,积威犹在,可见我当时被压迫的有多狠。可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是为我好。当时,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我是瞒着家里学舞的,竟然背着我,拜访了我父亲和母亲。我爸爸一直开明,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我固执的母亲。从此我不必偷偷摸摸,不必拆东墙补西墙,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学舞了。
二
6:00钟我被闹钟叫醒。伸手把闹钟拍死,准备接着睡,不想一翻身,碰到昨天的伤口,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晨练!
我一咕噜爬起来,跑去厨房冰箱拿柠檬水,冲进浴室,漱口、洗脸一气呵成,动作麻利堪比训练有素的士兵。真是一朝被人打,十年怕藤条。
随便套了条gym pants和套头衫,登上跑鞋,抓起手机和钥匙,便冲出了门。边走还不忘给陈疏发短信,告诉我开始了。
我绕过小区的花园,穿过一条小路,溜进我家旁边的a大。
早晨的a大格外安静,暗红的塑胶跑道上稀稀拉拉跑着几个老头老太太,估计是a大退休的老教师,和几个早锻炼的男生女生。
我简单活动一下,就上跑道了。昨天挨打的地方还是疼得紧,我不敢耽搁,咬着牙继续跑。4000m,就是10圈,多亏了我从小练羽毛球的功力,体力还不错,要是平时的我根本不在话下。可关键是我现在带着伤,每跑一步都抽动着全身的神经。跌跌撞撞跑完这10圈,我全身都湿透了。
回到家给陈疏发了短信后,就钻进浴室,把自己冲干净。热水打在红肿的鞭痕上,仍是油泼般的疼。让我疼还不带伤,陈疏诚不我欺!
冲完澡出来,手机上多了一条短信。“跑完步记得拉伸放松,以免长肌肉。把我发给你的基训组合的视频背熟,每次上课前提前30min到,自己热身,别再让我等你。”
干巴巴的一条短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人格分裂,”我心中腹诽。
我算是看出来了,陈疏这个人,一遇到芭蕾的事,就性情大变。想听一句软话,那是甭指望。而我,耍性子是再也不敢,只能指哪打哪逆来顺受。连11岁的长卿都被他训的浑身发抖,更别说我这个承受能力强的大人了。想要那个那天跟我谈笑风生的陈疏在课堂上出现,纯属痴人说梦。
下午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基本完成了热身。
“来,把集训组合再给我做一遍。”他边脱外套,一边不忘吩咐我。
我重新打开cd,随着音乐,跟着自己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做着那些我根本不熟悉的动作。我知道,陈疏就在我身后看着,我一丝也不敢懈怠,等着一套动作做完一遍,竟比我自己做3遍还累。
音乐结束,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我扶着把杆,一动不动,心里却翻江倒海。不知道他满意与否,是不是又要棍棒加身。
“芭蕾起源于意大利,兴盛于法国,以其典雅高贵区别于其他舞种。”
陈疏从背后绕道我面前。我狐疑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他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解释道,“以后每次上课我都会向你介绍一些芭蕾的历史和西方的艺术史,对你理解芭蕾有好处。”
看我点点头,他接着说道,“芭蕾的三大标准就是‘开绷直’,‘开’就是外开,是一切芭蕾动作的基础。如果外开做不好,那么连最简单的‘一位’都做不标准。就像你刚才的‘一位’,因为胯部开度不够,只能利用地面的摩擦力,拧膝盖来凑短缺的度数,长此以往,不仅肌肉的走向会越来越难看,而且极易受伤。”
“所以我们今天不练别的,就练外开。”
我心尖一颤,就要来了吗?舞者无法逃避、无法绕行,只能咬牙接受的挑战,就要来了吗?我心中又浮现出了长卿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是一想起在舞台上优雅纷飞的舞者,凌空一刻的自由,我又觉得这一切,值得。
陈疏似是看出了我的犹豫,用简单的命令中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去拿两个垫子垫在膝盖底下,去墙边趴好。”
愈是简单的话愈是有力量,我乖乖得按他的吩咐,走到墙边,趴好青蛙。
死就死了!当初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可是,所有的雄心壮志在陈疏踩上我的胯的那一刻,一切都化为乌有。
疼,太疼了。
那种疼,就像是我的腿下一刻就会被生生别断一样。从肉到骨头,从里疼到外,错骨断筋。
而且,最让人害怕的,不是疼,而是恐惧。那种没着没落,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知前方是什么等着你的恐惧。
胯才下去了一点点,我便忍不住开始挣扎反抗。
“放松!”头顶传来两个字。不像呵斥,却让人心里发颤。
我咬着牙,抵抗着自己的本能,拼命放松。可是一放松,胯虽下去了一点点,可是疼确是刚刚的几十倍!
是的,几十倍。我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向地面。本不想这么没出息,可是除了眼泪,身体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宣泄窗口。我终于再也忍不下去,齿间冒出了细碎的□□。
我用指甲紧紧扣着地面,想借此分散一下疼痛,却于事无补,只能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臂。
我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陈疏。
“松手!想自残还没到时候!”
我颤颤巍巍的松开手,最后一点慰藉都被剥夺了,心中不禁万千委屈。
“我再说一遍,放松!软下去!”
陈疏才不管我委屈不委屈,还是用那一句句没有丝毫温度的命令,向我砸去。
“疼……”我终于忍不住,跟他求饶。“求您,老师……求您……”我声泪俱下。
陈疏不为所动。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练功时,陈疏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丁是丁卯是卯,做不到,他就耗到你能做到为止。
不是不想软下去,我只是害怕,害怕软下去后那不知会是怎样的疼痛。
我正在踌躇犹豫着,就听见头顶传来陈疏冷冷的声音,“刚刚跟你都白说了是吗?开绷直开绷直,你不开,你永远别想跳好芭蕾!我最后说一次,软下去!”
我早已痛的神志不清,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的哭泣求饶。我害怕陈疏,可我更害怕疼痛。“老……师……老师……求您……求您下来……我腿要断了……”我一声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我知道你害怕。”耳边突然传来温润的声音。我本来以为,只要在练功房就再也不会听到的温润的声音。“当时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小时候练舞,每次突破极限都觉得身体会被撕断。”我没想到陈疏会给我讲这些。注意力被渐渐吸引,不知不觉,我竟然止住了哭声。我听他接着说,“真正让你害怕的不是疼,而是未知,对吗?”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就像一个摔倒在地的孩子。没有人扶,也就自己爬起来了。有人上去关心,反而受不了。
陈疏原来是懂我的。他懂我的恐惧,懂我的苦痛。
“杨肆,不要害怕,放松,深呼吸,相信自己,也相信老师,好吗?”
他边宽慰我,脚下的力道却丝毫未减。我无处可逃。
这就是每个舞者的宿命。这么好的老师,这么细心的教我,我却怕苦怕累,有对得起谁?“连这点疼都受不了,真的就不用的学舞了。”我只能如此在心中默默为自己鼓劲。
破釜沉舟般得,我深吸一口气,趁着呼气的一刹那,把身体狠狠放松!
啊!
我夹着哭腔的惨叫顿时充满的练功房。陈疏就在刚刚我呼气放松的一刹那,将我的胯,踩到了地面。
我疼得全身发抖,连面子都顾不得了,只一个劲儿的大哭。
明明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明明承受着自己应当承受的痛,心里为何却那么的委屈。
“数200个数,我就让你起来。”他又换上了那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忍着痛,调整呼吸,“1……2……3……”
我不敢数太快,生怕他一个不满意,罚我重数。我就这么边哭边数,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数完。
陈疏从我胯上下来,从我的包里翻毛巾。而我,已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小声地抽噎。
我哭得太投入,所以,我没能发现他余光里看向我时的,那一丝不忍,和骄傲。
三
陈疏边给我擦脸,边揶揄道,“怎么,刚刚哭着求着我让你起来,现在怎么赖在地上不动了?”
“疼……”一个字被我说得七拐八弯。
“那就趴着好了,”陈疏倒不像生气的样子,“刚刚看你哭得那样儿,还不如长卿呢。”
“长卿多大,我多大?”我立马不服道。虽然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嘴上却不肯吃亏。
陈疏不说话了。就在我以为他理屈词穷之时,只听见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肆你这话可就没良心了啊。”我抬头一看,这不是我那死党兼死狗袁朗嘛。
他也不看我,晃晃悠悠地从门口踱到我面前,嘴里却不停,“小爷我从5岁开始练舞,每次上基训都会脱一层皮,你也不是没见过。”
的确,我跟袁朗从小是邻居,每天放学都跟在他身后疯玩。他周末要上小课,我有时玩得不够尽兴,就硬闹着也要跟着去。袁妈妈也不阻拦。所以,袁朗练功时的糗样我的确见得不少。照这样说,从小就练功的孩子也是苦的紧。
“hey,陈老师好!”袁朗跟陈疏问好,还装模作样得鞠了个半躬。十成十的狗腿和十成十的吊儿郎当。
“小朗来得挺早嘛。”
小朗?!我知道陈疏认得袁朗,毕竟教过的学生,怎么样都会有些印象的。可是“小朗”,这也太亲切点了吧。
“看什么?”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鄙视和不解,袁朗继续大尾巴狼,“作为陈老师的得意弟子,我当初硬要改学散打,陈老师惋惜得心都碎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陈老师心中的宝贝。”这脸皮……厚得……
“行了小朗,别贫了,”估计陈疏也听不下去了,指挥袁朗做苦力。“去,帮我把杨肆的腿收回来。”
“啊?”我跟袁朗几乎异口同声。
只不过这“啊”背后的意思,各有各的不同。
我本以为袁朗是来找我的,想不到陈疏竟然是让他帮我练功。我看长卿练功心里都别扭,更别说让袁朗一个外人帮我。是,袁朗是我发小,我的朋友。但他只代表了我的生活。而我的舞蹈又是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除了我和老师,其他人都是外人。我不习惯把我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别人,朋友也不行。
而袁朗吃惊的缘故,则把我气得牙痒痒。“陈老师,想当初无论我被你压多狠,您都是逼着我自己收腿,怎么到了杨肆这儿就不一样啦?不公平!”我听了恨不得往他的嬉皮笑脸上砸一拳。交友不慎啊,我仰天长叹。
陈疏没理袁朗的胡搅蛮缠,温言安慰我:“算起来,袁朗也算是你的同门师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不理。什么嘛,找人来帮忙为什么不提前问一句我愿不愿意?做老师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继续赌气。
“听话。”陈疏继续温言劝解,但是我能听得出他言语间隐藏的怒气。
今天才第二天上课,我就再一次的犯了他的忌讳——拿训练撒气。
果然,陈疏耐心耗尽,不再理我,而是转身吩咐袁朗,“把她给我拉起来!”
袁朗左右为难。
一边儿是尊敬的师长,一边儿是从小玩儿大的“兄弟”,如今两个人因为他闹得不可开交,单纯的袁朗深感罪孽深重。
“老师……要不,今天就算了吧。”袁朗替我求情。
我内牛满面。好兄弟啊,还是跟我一条心。正在我为悲喜交集之时,就听见陈疏道:“怎么,觉得我现在管不了你了?”
这话说的极重。别说我这生性敏感的,就是平常看起来没个正行儿的袁朗,都觉得心像被捅了一刀子。恨不得只要是老师不生气,就是扇自己两巴掌都行。
袁朗终是再不敢求情,也不敢耽搁,快步走到我身边,小意劝解着,“小肆儿,你小时候整天跟在我后面玩的满身是泥,偷爬假山摔下来哇哇大哭,不都是我给你擦脸擦泪招呼大人的。你丢人的事情我看得还少,别不好意思了啊。”他看我脸色缓和了些,便接着说:“你慢慢地,把腿并拢,同时身体向外滑,我帮你。”
我没再接着怄,本来嘛,我生的就不是他的气。
我试着按袁朗说的,慢慢收腿。刚刚一动,那原本麻木的胯部,就像突然苏醒一般,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我咬着牙不肯出声,可是却再也没有力量和勇气继续。袁朗看我实在可怜,便拉着我的肩膀,把我拖出墙根,双手齐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的双腿迅速合拢了。
我疼得眼前一阵发黑。为了缓解疼痛,只能大口大口的呼气吸气,远看就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陈疏倒没有再催,看我缓的差不多了,便吩咐我去把干侧踢。还是左右各100。
袁朗把扶我起来时,我的脚都是软的。我借着袁朗的力道,挪到把杆旁,双手扶着把干,开始侧踢。
我对着镜子才踢了十几个,就看到后面陈疏的脸色越来越黑。
“停!”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指袁朗,“去,给她做个示范。”
袁朗走到把杆前离我两米的地方,站好一位,看似毫不费力的轻轻一踢,就踢到了脑后。
我目瞪口呆。
想不到袁朗4、5年没跳舞,功还保持得这样好。真是叹为观止。
“看到了吗?”陈疏淡淡地说,“就按照这个踢。”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把腿向外踢。我不可能达到袁朗的水平,别说我的胯只是“开”的初级水平,我膝盖内侧的韧带还从未开发过。好在陈疏没有继续再吹毛求疵。
这也是后来我跟陈疏渐渐熟悉后发现的他的众多优点中的一个。一个学生,他一眼看去,就能知道程度怎样。训练的强度,训练的侧重,他一笔一划摸得清楚。他认为你能做到的,你就一定能做到,也一定得做到;你觉得超出了你能力水平的,他也不会强求。他会让你疼得死去活来,却能让你死心塌地地信任他。因为你知道,陈老师有分寸,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学生受伤。
我踢完这撕心裂肺的200个,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烂泥一样,软塌塌的再没有一丝力量。
我腿软得不想动,就索性扶着把杆对着镜子站“一位”。别说,开完胯之后,我的“一位”站起来确实轻松多了,也没有了硬靠着地面摩擦力扭着的感觉。看来,一份付出,真的就是一份收获。我开心于我的进步,对陈疏的不满也少了很多。
我正想的出神儿,就看到陈疏坐在一摞垫子上招呼我过去,“杨肆,过来我们谈谈。”
要是忽略垫子上那根藤条,我真相信他叫我过去只是为了跟我“谈谈”。
我晃晃悠悠地提腿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这时,去洗手间帮我淘毛巾的袁朗也回来了,一看这架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袁朗,进来,坐这儿一起听。”陈疏吩咐道。
于是,他们两个坐着,我站着,旁边还有一根讨厌的藤条。高低尊下,立见分晓。
“小孩儿筋骨软,容易压。可这个‘容易’二字,说的是老师,不是学生。”我一头雾水,怎么又说到这儿了?陈疏没理会我眼中的疑问,接着说道,“5、6岁的小孩儿,的确,老师一脚下去,就能踩个横叉竖叉,老师压得很轻松,不费力,可是,做学生,该疼的,还是一分不会少。同样是违反生理结构的生生把韧带和肌肉抻开,怎么会不疼呢。”他说道这里一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以后,不要再把年龄当做放纵自己的借口!”说道这里,已是声色俱厉。
我心下羞赧,舌头像打结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低低的“是”。
“还有第二点,”陈疏继续说,“既然进了我的门,就要守我的规矩。尊敬师兄,就是第一条。当初我并不赞成收你,是你师兄劝我,我才同意见你一面,在这一点上,你永远欠你师兄一个情!”
我惊呆了。心里一股热流涌过。
袁朗少见地窘迫,故作狗腿地跟陈疏凑近乎,“我也是为您老网罗天下人才嘛,师妹甭往心里去。”
我的双眼顿时模糊了。
只听陈疏接着道:“我明后两天要去c市开会,这两天袁朗你就负责你的训练。我回来之前要完成180度的横叉和竖叉,胯不用再练,保持就好。要是我回来检查,反而退步了,我不问你,只拿袁朗是问。听到了吗?”
“是。”我跟袁朗忙不迭答应道。
怪不得今天一定要袁朗帮我练功,原来是要我提前适应环境。
“现在,我们可以清算一下你的帐了。”
四
我都快忘了那根藤条,现在陈疏突然拿起来,让我不由心惊胆战。
“自己说,今天犯了什么错?”
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袁朗,支支吾吾。
“要我打你十鞭才能想得起来吗?”陈疏冷冷的声音砸向我的耳膜。
我被逼到角落,只能如实交代,“不敬师长,儿戏训练。”
“好,不敬师长,10下,儿戏训练,屡教不改,翻倍,20下,有异议吗?”
“没有,”我嗫嚅道。
似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袁朗慌忙站起来,“我先出去。”
“站住!”陈疏喝止住袁朗。“你是她师兄,没什么不能看的,今天,你就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看着。”
我知道,陈疏这是在打磨我的性子呢。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
“我怜你还要练功,这30下,只打你胳膊上。”又见他对命令袁朗,“给她示范一下受罚的姿势。”
只见袁朗应了声“是”,干脆地走到把杆前,双臂分开与肩同宽,手腕搭在把杆上,肩、腰下沉,竟是个压肩的姿势。
“起来吧,”陈疏吩咐道。“帮她摆正姿势。”
我学着袁朗的样子,用力地把肩往下压,突然觉得一阵大力,只听袁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肩放松,用上身的力量带动肩膀,向下压。”我不敢挣扎,只觉得肩膀的关节要脱离出去一般,疼得我心都纠结在了一起。
“师兄……”我从来不知道压肩也能这么疼,小声求肯。
袁朗不为所动,直到老师喊停,我肩上的压力才卸下来。
“保持这个姿势,”陈疏冷冷吩咐道。
嗖啪!
凌厉的藤条裹着风抽向了我的手臂。手臂本来就没什么肉,一下下去,就仿佛是刀割了一般。
我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就听见陈疏冷冷的问:“为什么打你?”
我脑子里痛地一团浆糊,没有喊叫出来已经是极力隐忍,那还有什么余力回答什么问题。何况这问题又让我如此的羞耻。
在我愣神儿的功夫,3下藤条又狠狠地向我抽来,我痛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我隔着眼泪看向陈疏,却没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怜惜。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冷冷地地看着我,让我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心更加委屈。
我赌气般得爬起来,重新摆好姿势,肩膀一下压,牵动了胳膊的伤痕,痛得我浑身发抖。
“我再问一遍,”我刚摆好姿势,就听见陈疏,“为什么打你?”
我的胳膊痛,心也痛。为什么委曲求全都换不来你的丁点儿怜惜。
啪啪啪!
又是三下,比刚刚的三下更狠。我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只要一出声儿就会被他看轻了一般。我心里的委屈,多得像是要溢出来。
我已经让袁朗在这里看我挨打了,为什么还要拿这些问题来逼我?!我本来以为你是疼惜我的。
悲伤到了尽头,竟全化作了倔强。
不知哪里来得勇气,我竟然径自抽回胳膊,直起身,对陈疏怒目而视。
我的放肆连袁朗都吓到了。赶忙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要我像老师道歉。
我不理他,只盯着陈疏。“您要想赶我走就直说,不必如此费尽心机羞辱我!”
啪!
话音未落,我的左脸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袁朗,这还是那个容我再他头上撒施撒尿、作威作福,任劳任怨的袁朗吗?
“杨肆,就冲你这句话,我今天也要把你打醒!”袁朗不理会我的眼泪和错愕,声色俱厉,“老师想赶你走?!想赶你走每天晚上查文献查到凌晨3、4点钟,想赶你走给你制定训练计划改改动动7、8次还不满意,既想保证进度,又怕你受伤,这些天b院骨科的张医生都快成了陈老师的私人医生,每天无数个电话讨教咨询,16岁的女孩儿的骨骼韧带肌肉的强度和潜力,教练在这方面的认知都能赶上专业医生了!这都是为了你,杨肆!”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就见陈疏一个手势打断了袁朗的话,“我6点钟还有一堂课,小朗帮我把场地清理一下。”
我也是被清理的对象吗?
袁朗也慌了,“杨肆,杨肆她不是故意的。”
我这个人,虽然跋扈,却有情有义,不然也不会和袁朗这种大大咧咧的男孩子玩得来。我做人做事,向来秉承“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一听到陈疏竟然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对他的那点儿误解委屈刹那间烟消云散,只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看着陈疏那个决绝而苍凉的姿势,我终究是狠狠地辜负了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老师!
我转过身去,对陈疏鞠了个躬,“老师,对不起。”我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在临走之前看一眼我的家法吗?”
陈疏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藤条递给了我。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是恭敬地双手接过,
然后在袁朗错愕的眼神中,高举着藤条,重重地跪在袁朗面前。
“我不敬师长,儿戏训练,求师兄责罚。”
袁朗瞬间明白了我的用意。
“杨肆,你性子狂傲,不服管教,我今天就替老师管管你!”说着,从我手中抽出藤条,绕道我身后,重重甩到了我的背上。
“为什么打你?”
“我不敬师长,儿戏训练。”
“为什么打你?”
“我不敬师长,儿戏训练。”
每打一下,袁朗问一句。
袁朗打得很重,估计他心里也觉得我该被打磨。
我不敢哭,也没脸哭。
就这样一问一答,打完了本应该打在我胳膊上的30下。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身后传来陈疏冷冷的声音,“10下,背。”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只要能让我留下来,就算再打我100下我也愿意。
袁朗照做,十下藤条夹着风狠狠地砸下来。我用尽全力保持着姿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打的向前一倾。
“跪稳了!”袁朗呵斥。
“是,师兄。”我忍痛应到。
十下打完,就听见陈疏淡漠的声音,“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全部意志都用来抵抗疼痛的我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回答。
“继续。”
我明显感觉到袁朗愣住了,仿佛在消化陈疏刚刚的命令。
只是这冰冷的沉默太过骇人,袁朗终究还是扬起藤条,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终是忍不住,每打一下,呻/吟声就从我的嘴角泄露出来。
“现在想清楚了吗?”
我默默回想我今天犯的错,还没等想完,就听见冰冷的两个字。
“再打。”
袁朗这次是怎么也扬不起藤条了。我已经跪得摇摇欲坠,肩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老师,”袁朗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杨肆,杨肆受不住了。”
空旷的练功房里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我时有时无的啜泣。两者相互映衬之下,把练功房显得格外阴沉压抑。
而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向来自诩性子大气爽利的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得矫情和面目可憎。
口口声声叫陈疏“老师”,究竟心里有没有一刻是真的把他当做我的老师呢?
我质疑他的决定,我反抗他的教导,我无视他的付出,我曲解他的好意!
我对他的信任如此稀少,以至于小小的一点委屈就能让我口不择言、悔不当初。
我根本就没有全身心的托付给他!而他,却在全身心的为我着想,为我谋划。
我的确不配做陈疏的学生。
“师兄,您打我吧。”我终于开口,努力稳住的声线还是带了些许的颤抖,“既然跟了老师,我做错了认打,做不好认罚,我不委屈。”
“杨肆,你……”师兄被我的不自量力气到了,“你觉得你还挨得住吗?就算挨得住你第二天还要不要练功?不分轻重!”话一出口,才发觉其中的僭越,袁朗尴尬地语不成句,“老师,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后,干脆顺着这个话音儿重重的跪在地上,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地说,“老师,杨肆交给我,我保证好好教,要是做不到,您唯我是问。老师,您还不知道我吗?我办事,您放心!今天,今天,不打了好吗?”
我只听“嗖”的一声,伴随着陈疏强压怒气的声音,“一个两个都能耐了是吧?膝盖都不要了吗?!喜欢糟蹋自己就尽管来,喜欢跪我也不拦着!”
我惊得回头,只见袁朗被陈疏一个藤条打得几乎倒在地上!
我吓得赶紧回过头继续好好跪着,只听袁朗在我身后“嘶嘶”地喘气,还不忘贫嘴,“老师我这不一激动忘了嘛,老师您别生气……”
陈疏直接被这个活宝被气乐了。
“喜欢跪就在这里跪着,等长卿来了告诉她教室改到203。”说完竟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
我不知道陈疏是吩咐的袁朗还是我俩,但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不在这跪着。
“袁……”我刚想开口问一下袁朗的伤势,就被他出声打断了。“受罚期间是不允许说话的。”然后再没有话。
我是背对着袁朗的,所以看不到他的姿势和表情,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能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袁朗身上带着的那种,敬畏和恭谨。
我似是被他感染一般,调整呼吸,慢慢摆正自己的姿势。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肃穆的,跪在夕阳的余晖下。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我从袁朗身上,第一次意识到,为人弟子的本分。
那个下午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有那随着夕阳越来越长的剪影和最终彻底的黑暗,还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或许还隐约记得长卿推门进来那一刻,一刹那的惊异和随后古灵精怪的嘲笑,以及后来奉命“释放”我俩时善意的揶揄。而自始至终,陈疏都没有再出现。但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叫杨肆的女孩儿,在这一天的下午,在夕阳和黑暗的陪伴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地长大了。
五
第二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舞苑,做着那套已烂熟于心基训组合。由于头天开胯的原因,每做一次plie,跨根儿都传来一阵锐痛,甚至带动着大腿肌肉也不自觉地发抖。我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力求把没个动作都做到精准。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已经出来一层薄汗。我松开把杆在包里找水喝,一抬头才发现袁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也不知道这样他看了多久。
“不错,”他淡淡的说,“疼痛是舞者的一部分,你能理解这句话,我很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现在,我看看你能为这句话,付出到什么程度。”
“再做一遍刚刚的组合,然后自己压压腿,稍后给你压横叉。”
他简单的几句话,就使练功房里的气氛变得凝滞起来。这种气氛下,仿佛一切人类的语言都失去意义。那种深深的压迫感,让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却只能心甘情愿得按照他说的做。
我默默地把水杯放到一边,把cd重新打开,在把杆前站定。
这段音乐已经听了好多次了,但是每次听内心仍会有隐约的雀跃。随着音乐起伏吸腿转肩,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点舞者的模样。
“我不练舞已经有5年了,自然也不能指点你什么,刚刚只是让你热身,”袁朗见我做完这一套动作,淡淡的开口,“现在侧踢,左右各100,活动开了,自己耗胯。”
我照做。才踢了没几个,就听见袁朗冷冷的声音:“中午没吃饭吗?用力!”
我心下一颤。虽然早就做好了袁朗在练功时“六亲不认”的心理准备,可是被他这么不留情面的呵斥,心里还是有丝丝的委屈。
我赌气般的把我的腿用力地甩向头顶,只一个动作,就感觉疼痛从胯根儿迅速得传遍四肢百骸,连牙齿都痛得打颤。
我咬牙顶着,强迫自己忽略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一下一下踢得又高又直。
等到200个踢完,我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了。我扶着把干,努力把自己站得很直,却不能控制得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还没缓过来,就见袁朗已经在墙边摆好了垫子,示意我过去耗胯。
我一步一软地过去,只觉得自己腿有千斤重。
我把膝盖分别跪在两个垫子上,脚顶着镜面,先趴下上身,然后膝盖用力,慢慢向两边划去。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我只觉得我的胯比之前更疼了。仿佛一个晚上,那些新鲜的刚刚被撕开的肌肉纹理,就迫不及待得恢复原样,重新抱在了一起。
我才明白袁朗刚刚在我身后说的“疼痛是舞者的一部分的”话。
舞者,就是不断地撕扯,反复,再撕扯,再反复的轮回中锻造自己,身体坠入永恒疼痛,却让灵魂得到自由。
我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放松,随着呼气,将身体下沉。一厘米一厘米,我抬起头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胯已然只差几厘米就贴地了。
我心中狂喜。
其实,有些事只有真正做到了之后才会了解。疼的时候,压一厘米和压两厘米,其实疼得是一样的。你就在一厘米处耗着,疼也不会比在两厘米时少,而且还不会进步,何苦呢?所以,还不如把身体交给这种疼痛,全身心的托付与它,信赖它,感激它,因为它不仅代表了你的进步,更是一个舞者全部的灵魂依附!
我正沉迷于舞者的哲学中,就听到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杨肆,让你趴在那是走神的吗?你自己看看你下去了吗?”
我如梦初醒,低低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接着刚刚的力道继续下沉。
可是刚一用力,我就疼得眼前一黑。这完全跟刚刚不是一个疼法!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刚刚得出的“理论”不再适用,心也瞬间由于这种未知的疼痛被恐惧占领。
我卡在那儿了。
我既想用力下沉,又实在害怕那骇人的疼痛,一时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正当我天人交战之时,就听见袁朗冷冷的声音,“下不去是吧?下不去就在这耗着,耗到贴地为止!”然后又听见他暗含嘲讽道,“老师辛辛苦苦帮你压下去,你倒好,一个晚上全还给老师了,你就是这么做人学生的?出门之后别说你是我师妹,我跟老师都丢不起这个人!”
我被袁朗的话激得满面通红,嗫嚅道:“我没有……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老师,我只是个替老师干活儿的,”袁朗打断我,“话说回来,你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点苦都吃不了干脆别练舞了!”然后又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贴地的胯,冷冷道,“你也别指望我帮你压,我没有老师那么心善心软,你下不去,我们就在这耗着。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为什么每个人进了练功房都变成了另外的样子?那个曾经那么疼我,对我言听计从的袁朗哪去了?
我原本淡淡的委屈像是涨潮一般,蔓延了整个胸腔。
我低低得应是,然后鼓足勇气,将胯根往下沉。
我一边自我催眠,一边咬牙劝自己“放松,再放松”。眼泪也早已无力控制,它要流就让它流吧。整个身体都身不由己,全身上下也就只有眼泪可以来去自如。
想不到这最后一点点距离竟如斯艰难。
还差最后一点儿,我似是豁出去了一般,也不管自己已经痛得不知放松,也不管即使压下去了也还是这无穷无尽的疼痛,就像是单纯想结束现在的状态一般,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最后一点胯根儿压平了。
“呜……”我终是忍不住,眼泪成了积攒委屈的载体,涨满之后终于溢了出来。
我趴在地板上哭得可怜,就听到袁朗快步向我这边走来的声音。我以为他是反感我哭,吓得立马道歉,“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我错了,您别生气。”
“想什么呢,”我不敢相信耳边竟是如此温柔的声音。脸被轻轻得抬起来,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竟是一条温热的毛巾。
袁朗边给我擦脸,边柔声说,“本来练舞已经够苦的了,身体上的苦,精神上的苦,再连哭的权利都剥夺了,那岂不是太可怜了。”说着又一点我的鼻尖,“况且我也怕你这个小东西把自己憋坏了。”
看着眼前这个对我温言劝慰的袁朗,我鼻尖一酸,泪就涌了出来。
“我以为你再也不疼我了。”我哭道,“我不好好练功,我把老师气走了,你也讨厌我了是不是?”我哭得一抽一抽地,“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凶?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凶……”
袁朗也不劝,就任我发泄,然后随时揩掉我的鼻涕眼泪。等我渐渐平静下来,才淡淡地开口,“杨肆,我从小看你长大,你什么性子我最清楚。倔强,冷硬,不服管束。”袁朗一个手势止住我将要出口的反驳,继续说道,“就比如这次要学舞,你自作主张,瞒着家里,最终还不是老师去帮你叔叔阿姨挨个儿的劝。你越长越大,主意也越来越多,叔叔阿姨也挟制不了你。”“这些年,你都习惯自己拿主意,也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你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袁朗叹了一口气,“你一个女孩子,有主见,我很开心,但是,别人的意见,最好还是要听一下。”说完,突然话锋一转,“这几天你跟着老师,我也从老师那里听说了不少你的事,想不到你竟是越发的野性难驯!”说到这里,语气已是严厉至极。
“我今天就是想看看,你杨肆,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听话’两个字!”
我一时呆在那里。
“舞蹈这一行当,就没有自学成才的。为什么?因为她太需要经验,太需要鞭策,也太需要一双别人的眼睛。我相信以你的聪慧,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依旧呆呆的点头,就听袁朗厉声道,“可即便没有这些理由,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师重道’了?!”
“我看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袁朗冷冷道。
我惭愧得满脸通红。
“但我看你今天还算是有些觉悟,”袁朗声线软了下来,“不然,就算老师想收你,我也再也不会管你!”
我慌了,慌忙表决心,“不要,袁朗,不,师兄,我听话,我以后都听话,您别不管我,”说着,竟又是要掉眼泪了。
“你先别忙着表态,”袁朗打断我,“你这次,闹得老师很伤心,老师最后还要不要你这个学生,我心里也没有数。”袁朗没理会我突变的脸色,接着说,“但是,你把布置给你的功练好了,做好了你的本分,才有资格谈其他。”
我低低应了。
“现在接着耗,10分钟后就可以起来了。”
袁朗番外一
盛夏的午后,空气中的躁动正是最活跃的时候。不过对于舞校的孩子来说,暑假决不意味着冰激凌和美国大片。头天刚刚上完小课的袁朗,正在家里的客厅耗腿。14岁的少年,后膝盖稳稳地搭在半米高的凳子上,上身挺直,胯也严严地压在地上,安静得就像一台雕塑。不知少年已经这样耗了多久,似是觉得无聊,或是因为疼得厉害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少年捡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有时候生命就是这么奇妙。在哪一阶段遇见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冥冥之中老神仙早已一笔一划给你算得清清楚楚。
电视里播的是柳海龙跟一名泰国选手的比赛。里面观众的喊声震天,让袁朗的眉毛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可是下一刻,袁朗的注意力就立即被柳海龙的动作吸引了。都说泰拳狠戾,可是柳海龙却看起来丝毫不显吃力。无论对方攻来什么招式,都能被他轻松化解。用一句中国古话,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袁朗已经完全被电视中的比赛吸引了。满眼都是柳海龙变幻莫测、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听着场上的人声鼎沸,袁朗似乎也热血沸腾了。
等到柳海龙打赢了比赛,袁朗呆呆地随手关了电视,自己却老大一会儿不能回过神儿来。他努力在脑中回想柳海龙的每次出招的路线和力道,想的太过入神以至于连腿麻掉了都没有注意。他甚至把脑海中柳海龙的脑袋换成了他自己,然后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狠狠地教训了那个泰国拳手。
那个下午,耗完腿之后,袁朗没有像往常一样,复习上一节课刚刚学的变奏,而是直接冲进了浴室。冲完澡的袁朗,换上得体的居家服,径自走进书房,抄起一张a4纸,开始发呆。
袁朗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要他在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就喜欢拿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像旁观者一样,剖析自己,分析环境,直到问题解决。
毋庸置疑,袁朗是喜欢跳舞的。14岁的少年是最叛逆的时候,只要他不愿意,没人逼得了他。可是,袁朗不明白的是,为何自己竟对刚刚看过的比赛念念不忘,甚至连训练都没有兴趣了。仿佛长这么大,蛰伏在体内、藏匿在小小练功房里的男儿热血,在这一瞬间被激发出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大摇大摆地拜托了袁朗的控制,还反客为主地控制了袁朗。
在此之前,袁朗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芭蕾更能同时兼顾优雅与力量。可是看了这场比赛,袁朗不得不自己推翻了这个论调。那个叫柳海龙的选手,像是一头优雅的大猫,一招一式都美的不可方物,却又充满的杀伤力。有人曾说过,吸引男人的无外乎两件东西,一个是美丽,一个是未知的危险。袁朗虽然现在还算不上“男人”,也不可免俗地被这“美丽的危险”深深吸引。
“不行,我一定要学散打。”袁朗内心默默地说。
袁朗立即行动起来。2001年的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得贴满了小广告。袁朗就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在小区附近溜达,顺便把所有散打暑期班的教学广告悉数抄下。回到家,开始分类筛选,去除那些个太不靠谱的、和那些就要结束了,终于发现了一个体大的老师开得一个散打兴趣班。一看地址,是在附近的一个小学里面,袁朗默默地点点头,然后第二天正大光明得翘了陈疏的小课,揣着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个兴趣班。
一进门袁朗就愣住了。男孩子们有的赤膊,有的穿着脏兮兮的小背心,正打成一团。哦,准确的说,是在“切磋”。袁朗环顾一周,努力让自己忽略堆得到处都是的衣服鞋子,发现老师还没有到。怪不得,袁朗默默地想,不然这群孩子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聚/众/打架”。这时,在斗争外围观战的一男孩儿注意到了刚刚进来的袁朗。他踱着小方步,晃到袁朗身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他细弱的小身板儿,认定是个好欺负的,于是嚣张道:“哎,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啊?”袁朗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但长期以来的良好的家教让他还是礼貌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袁朗。”只听袁朗淡淡地说。
那男孩儿由此更认定了袁朗是个没脾气的,得寸进尺得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来,跟我打一场。”
袁朗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挑衅了。他倒是不怕他,只是怕第一天就打架会给老师留下坏印象。那男孩儿看袁朗迟迟不必表态,还以为他怕了,于是更加嚣张,故意大声道:“哎,小子,你是不是怕了,怕了你跟爷说,爷就放过你,你就从哪来到哪去。”不知何时,原来正打得难分难舍众人也停战了,慢慢地都聚集在了袁朗和那个男孩儿的周围。
其实,他们的教练李奇在那个混小子跟袁朗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到了。通常,他肯定是要出言喝止的。练武的人,最忌戾气过重,不然学了一身本事,最后全去打架惹事去了。可是今天,他一看到袁朗,身长玉立,骨骼清奇,套用一句古话,那就是“练武奇才”啊。李奇顿时起了爱才之心。于是他饶有兴致地躲在门外,想看看袁朗怎么处理这个挑衅。当他看到袁朗冷淡却不失礼数地回答自己的名字,李奇暗暗点头,这小子,家教不错。他躲在门外继续听,然后差点被袁朗接下来说的话给气乐了。
“想必大家都比我早来,我袁朗就姑且称各位一声师兄。教练的规矩,各位师兄肯定比我清楚。我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大家在热火朝天的切磋,想必这必然是教练默许了的。既然这位师兄要求,我袁朗也却之不恭,开始吧。”袁朗一句话把屋里的所有人都饶了进去,同时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好,爽快人。”那混小子摩拳擦掌。话音未落,一个迅疾的直拳直攻袁朗的面门。袁朗虽然没有学过武,但是长期练舞的身体最是灵活,竟是轻而易举的躲开了。那男孩儿估计没想到袁朗还有两下子,仿佛受了什么侮辱一般,一记一记直拳勾拳更加迅疾地向袁朗攻来。袁朗被逼的没法,突然脑海中浮现出昨天看到了柳海龙攻击泰国选手的招式,迎着男孩儿向自己攻来的拳头,一个高抬腿,直击男孩儿的头部。
袁朗不可思议的看着被自己击倒在地的男孩儿,道场里也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干什么!一个个都反了吗?!”门口传来李奇威严的声音。顿时,道场里原先一盘散沙一样的男孩儿们迅速按照排好的顺序,直直地站成了两排。之前挑衅的那个男孩儿,也麻利地地从地上爬起来,插/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经过袁朗时,还不忘对袁朗挤眉弄眼,“兄弟,霸气,服了!对了,我叫谢城。”
袁朗哭笑不得。
这时大家都站好了队伍,只剩新来的袁朗还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李奇故作严肃地问袁朗:“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教练,袁朗。”“之前学过散打吗?”“报告教练,没有。”
“那你刚刚的‘迎击劈挂’是跟谁学的?”
袁朗愣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迎击劈挂”是指他刚刚高抬腿的那个动作。
“昨天下午,看柳海龙的比赛学的。”袁朗低声说。
好苗子啊好苗子!
李奇强压内心的激动,调整面部表情,黑脸面向全体同学,大声训斥道:“一个个都长本事了?谁准许你们私下斗武的?不长记性的东西!全体都有,10圈!”然后又转向袁朗,“还有你,逞强斗狠,不知天高地厚,20圈!”
“是!”全体同学整齐的应道。然后在谢城的带领下,冒着渐渐上升的暑气,去操场跑圈。
看着空无一人的道场,李奇终于憋不住地想要大笑。他刚刚罚袁朗双倍的时候,已经做好袁朗不服的准备了。没想到那小子一声不吭,就跟着大部队领罚去了。我怎么这个走运呢,李奇默默地想。有悟性有天赋,家教好性格好,又听话又肯学,简直是个宝贝。不过,李奇要是知道袁朗心里是怎么想的,估计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袁朗早就把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
你想啊,袁朗练舞这么多年了,对这些教育工作者们的脾气,是再明白不过。在课堂上,老师越是打压你,就代表越是看重你。从小到大,在练功房里,袁朗从来都是那个压腿压最狠,挨罚挨最重的那个。所以,当听到李奇罚他跑20圈的时候,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教练,很喜欢他!
袁朗边跑步,边思考,下午回家怎么跟爸妈说呢?经过刚刚的事,袁朗几乎可以确定,他喜欢散打!
当然,如果他知道,当他到家的时候,陈疏已经跟他爸妈一起在家里等着他的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跑得这么悠闲。
袁朗番外二
袁朗是被三双“期待”的眼睛迎接进家门的。只不过袁妈妈的眼神是“气势汹汹”,袁爸爸的是“被迫出场”,而陈疏的则是“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我就不当着你爸妈的面儿揍你”的招牌内涵表情。
袁朗表示压力很大。
袁朗本来的打算是,回家之后,先冲一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跟爸妈一起享用在一顿愉快的晚饭,最后在一派和/谐的气氛下,向父母摊牌。谁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如此迅速,以至于将袁朗的计划全盘打乱,甚至连他刚刚在路上打好的腹稿都忘了一干二净。袁朗恨不得仰天长叹:“你们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他要有这个胆子,也不至于现在站在门口,一脸“囫囵吞了整个煮鸡蛋”的表情。
陈疏首先注意到了袁朗脏兮兮的t恤,不禁一皱眉头,难道翘课是出去疯玩了?不对,袁朗不是贪玩的孩子。可是这一身的汗污,又怎么解释?
“过来,杵在门口干什么?!”袁妈妈没好气地说。“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袁朗慢吞吞地走到三位面前,“老师,您来了”,却是对着陈疏问好。袁妈妈等着陈疏教训袁朗,却没想到陈疏也不发话,只是盯着袁朗看。袁朗被陈疏看得心虚,就在袁妈妈耐心耗尽,想要重新咆哮之时,一句话成功得让所有人都噎在了那里。
“我想学散打。”
石破天惊。连最淡定的袁爸爸的表情都有了些许的变化。
“什么?!”袁妈妈最先反应过来,随手抄起茶几上搁的一本书,直接冲到袁朗面前,就要打他。
这也不能怪她。袁妈妈早年因为身体条件被舞院无情的拒之门外,芭蕾梦碎,导致后来嫁人的时候,把身高列为择偶第一标准,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嫁了人高马大的袁教授,生了一个身体条件倍儿好的孩子,练舞练了10年,就快练出来的时候,突然跟你说不练了,要学散打,开玩笑,这叫谁能受得了。这种希望落空的绝望,简直跟当时舞院揭榜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袁爸爸是整个房间里最冷静的。他上前拉住袁妈妈,细心安抚,之后转向袁朗,平静地说,“能讲讲理由吗?”
袁教授年轻的时候在海德堡大学修博士学位,专攻犯罪心理学。现年在a大心理系任教。有这么个研究方向的爹,几乎是袁朗的性格如此理性正直的原因。试想,一个每次撒谎,甚至还没开始撒谎就会被拆穿的孩子,怎么会有勇气继续撒谎?
袁朗诚实道:“我也不清楚,就是觉得非常喜欢,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喜欢。”
袁妈妈一听又从沙发上蹦起来,袁教授赶紧上前安抚,一时间屋里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让我跟袁朗谈谈吧,”陈疏终于发话了。
袁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是在无法继续在妈妈的眼神下坚持下去了。只要能离开这个房间,就是陈疏要打他一顿都行。袁朗是个孝顺的孩子,在喜欢的芭蕾和热爱的散打之间选择,他真不能确定他能忍心让自己妈妈这么伤心。
在得到袁爸爸的同意之后,袁朗跟着陈疏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先去冲个澡”。
袁朗如蒙大赦,冲进浴室洗了个军人般的热水澡。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袁朗震惊般得看着陈疏轻车熟路的打开自己的cd唱机,一指摆在卧室一侧的简易把干,“热身。”
袁朗不敢相信在这个时候,陈疏竟然什么都不问,却先要他补今天的课!袁朗喉咙动了动,可是陈疏的语气实在淡然得让人心惊,袁朗终是把疑问压了下去,按照吩咐,认真随着音乐在把杆旁做着热身。
做完一套动作,袁朗身体已经热起来了。等了半天没听到陈疏进一步指令,袁朗无奈只能按照平常训练的流程,找地方耗腿。
练到袁朗这个程度,在地面上耗腿就跟玩儿一样了,早就没有任何感觉。况且在这种情境下,在陈疏明显压抑怒气的情况下,再借袁朗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就在地毯上开个180度应付了事。
袁朗的眼睛搜寻房间里可以供耗腿的地方——桌子太夸张,椅子是转动的,不稳定,也不行,就只剩下床了。可是床却比椅子高了一大截。袁朗不禁在心中腹诽自己那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爹。说什么高床软卧,当初把床造这么高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它会成为“折磨”自个儿儿子的刑/具吧?
腹诽归腹诽,袁朗还是乖乖得把前腿搭在半米多高的床上。深呼吸,袁朗放松自己,让身体有节奏地向下沉。热水澡和刚刚的热身充分放松了袁朗的肌肉,袁朗并没有感到太多疼痛。直到快到地面时,胯根才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撕裂感。可是陈疏没说停,袁朗可不敢停。袁朗是有胆子,但是他敢翘课,也绝对不敢在袁朗的课上不听指挥。
袁朗忍受着胯间的疼痛,认命的在陈疏冷冷的目光注视之下,虚虚地将胯贴到了地上。谁知还没能缓一口气儿,就看见陈疏递过来一个靠垫,示意他垫在前腿脚踝下,竟然是继续加度数!
袁朗这会儿终于不能淡定了,边疼得吸气,边努力佯装平常上课的样子,插科打诨道:“老师,您这样训练不科学,我又不是橡皮做的”。
“这不是训练,是惩罚。”陈疏一句话差点把袁朗憋死在那里。“今天就耗到你哭为止。”
袁朗当了陈疏的学生4年,今天第一次见识了陈疏喜怒不形于色的威力。
袁朗从小练舞,虽说练柔韧的时候吃了不少苦,但是那都是老师精心计算过的量,一步一步,一度一度循序渐进来的。但是因为从来没有一天加这么多的度数,虽然疼,也是有限的。而今天,陈疏发狠练他,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练柔韧也能让人疼得求死不能。
“还愣着干什么?”只听陈疏冷冷道,“还是想加两个垫子?”袁朗顿时一个激灵。
袁朗无法,只能撕心裂肺地收起刚刚撕开的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接过垫子,把它搁到床上刚刚压腿的地方。然后以刚刚的姿势,把脚踝搭在垫子上,重新下压。
身体沉到刚刚的弧度,毫无意外的又感受到了刚刚的阻力。袁朗咬着牙又往下压了一点儿,无奈疼痛的感觉太过强烈,袁朗一瞬间甚至有自己会受伤的感觉和恐惧。袁朗在这边天人交战,突然听到了《帕格尼尼狂想曲》的前奏在房间里响起。激昂的乐曲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音乐结束之前,下不去,就再加垫子。”陈疏的清冷的声音在小提琴张扬的琴音下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袁朗呆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陈疏虽然在训练时要求严格,但是向来分寸拿捏的极准。像这种没有理性的惩罚,根本不是陈疏的风格。他通常罚学生的方式,要么是耗腿,要么是一遍一遍地做动作组合,但是从来没有罚学生自己撕腿,还有度数硬性要求的。
袁朗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所有的心思都用来抵抗疼痛,和消化陈疏刚刚的话。直到音乐放完了,袁朗还是没能下去。
突然一阵大力从胯间传来,袁朗的胯已经被陈疏的脚紧紧踩住。
“啊……”一阵呻/吟不可抑制地从袁朗的嘴里传出。
“为什么想要学散打?”
袁朗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袁朗现在思维很混乱。从他进这个房间以来,所有的事都不是按照常理发展的。先是陈疏不问原因,只要他补课,后来又是在这种情景下,被问到这种问题。“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袁朗心中咆哮。
“啊?”袁朗做呆滞状。
“你听到了”,陈疏还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问,“为什么想学散打?”
袁朗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了下语言,使他的理由听起来不那么欠揍。“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非常喜欢,”袁朗顿了顿,终于把这句听起来很肉麻的话说出来了,“就像我活着么大,我所经历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我能遇到它一样。”“而且,而且,今天我们教练说我很有天赋。”
陈疏恨不得在心里骂人。很有天赋,这个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像袁朗这种身体素质,说夸张点,就是百万里挑一都不为过!通常来讲,人体的柔韧性跟力量成反比。就像很多柔术演员,双腿甚至可以达到270度。但是曾有科学家研究过,这些柔术演员都是通过关节的小程度脱臼来完成的。可以想象,这样的身体,即使柔软,却不能完成任何舞蹈动作,因为脱臼的肌肉根本使不上力!但是袁朗不同,他的柔韧性很好,同时肌肉控制力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种苗子,认让谁看见了都会抢着要。陈疏一想到自己数年悉心培养的好苗子在它就要破土发芽的时候,却要被别人挖走了,心里就堵得慌。
袁朗番外三
“老师?”半天没有听到陈疏的反应,袁朗顾不得腿上的疼,忍不住试探般地叫了一声儿。
陈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袁朗这孩子,他从小看他长大,表面上看一直中规中矩,其实心思多着呢。单单从他练功时又是经常偷个小懒儿还能让老师生不起气来说,就能看出他的本事。论巧舌如簧,一个男班23个人,袁朗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么多年,有天赋在那压着,袁朗练功也算努力,况且又在袁妈妈的殷切希望之下每天灌溉着,作为一个舞者,的确是出落地越来越出色了。可是,从他考入舞校那天起,陈疏就发现了,袁朗的舞蹈里面,缺少了某样东西。本以为是年纪小,对艺术的把握表现不够,是以陈疏在平常的教学中也刻意添加了各种关于艺术史的东西,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加深理解。效果也算差强人意。可是今天,当袁朗谈起散打的时候,陈疏竟然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热情!袁朗之前跳舞的时候,陈疏可以明显的发现,他在很用心的“演”。可事情坏就坏在的“演”这一字上了。一个舞者,本应该“生乎内,发于外”的。这恰恰是袁朗缺少的,他没有那种发自心底的热情。只不过袁朗天赋是在太过耀眼,掩盖住了这个看起来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但是,有朝一日袁朗走向专业道路的话,这绝对是他天大的阻碍!陈疏不禁忖度,若真是学了散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脚下的袁朗,胯已经开始发抖了,双臂高举,在头顶的紧握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关节都隐隐发白。可是除了刚刚叫的“老师”那一声儿,袁朗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陈疏把脚从袁朗的跨上收回来,绕到袁朗的侧前方。
陈疏没发话,袁朗是绝不敢动的。只是没有了外力,使保持原来的姿势更加困难。一方面要放松,另一方面还要动用自己的力量,让自己保持贴地。没有什么比主动压腿更折磨人的了。这简直是对身体的意志的双重考验!
从额角滚滚留下的汗水和已经控制不住要发抖的双腿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正遭受的极大的痛苦。陈疏欣慰地看着即使疼到这种程度,却依然克制着没让动作走一点型儿的袁朗,不禁思度,要论性格坚韧,袁朗很多成年人都比他不过。一时间,陈疏有些不忍看他坚强又隐忍的表情,和这表情背后的祈求。
师生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默契?袁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陈疏就能知道就他是不是因为周末偷懒没练功、或者偷吃了一块巧克力而心虚。
而现在陈疏看得太明白!袁朗眼中的祈求,决不是祈求放他下来,而是祈求他成全他的散打!
罢了罢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何不让他去试试。
“起来吧,去把腿踢开。”陈疏极其疲惫的说。
袁朗低低应了声是,却因为耗得太久腿麻掉,身子直直地向一边歪去!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肌肉甚至关节都会受伤。
陈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伸手把他拉起来,扬起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呼向他的屁/股。
袁朗被这种太过“亲密”的打法吓住了,平常都是藤条招呼,突然换了巴掌,袁朗的脸顿时红了,只听陈疏低沉的呵斥,“腿麻了不会说吗?!”伴随着又是一季狠戾的巴掌,“老师就站在你面前,都不会求助吗?!”
袁朗尴尬地不行。14岁的大男孩被抱在怀里打屁/股,这任谁都会面红耳赤。袁朗把脑袋深深地埋在陈疏的颈窝里,闷闷地说,“您从来都是让我自己收腿的,无论压得多疼,您都是让我自己收腿的。”说到这儿,男孩儿心里竟酸酸得绕出许多委屈,甚至连声音都带了些鼻音。
陈疏心中涌起一阵心酸和自责。只看到了袁朗平常的大大咧咧,却不知14岁的大男孩也有他的心思细腻。训练时严厉呵斥,藤条槌杵之时,他也会有委屈。课堂上的严厉,步步紧逼,只是为了让他不懈怠自己,最后却让他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跟自己说。就像这次心血来潮要去学散打,若是提前跟自己说一声儿,陈疏也就不用跑到家里来问清楚。自己还能给他想一些对策,让袁妈妈不至于这么难过伤心,把风波平息在未起之时。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可真不合格啊。
陈疏轻轻拍着袁朗的背,突然感到颈边一阵冰凉,这个大男孩,竟是哭了。陈疏心中叹息,“这孩子,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我究竟自觉不自觉地,让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今天还放狠话,说要罚他耗腿耗到哭为止。耗腿的时候没哭,耗完了却一句话把这孩子说哭了。
“好了好了,”陈疏轻声安抚,“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每天打着抽着才行。”袁朗终究是大男孩儿了,当着人的面流泪还是不好意思,很快就止住了眼泪。
袁朗就这陈疏的上衣擦干了泪才抬起头,红着脸,慢慢走到把杆前踢腿。一下一下踢得规范至极。
等他踢完,陈疏把他按到地上,边给他按摩肌肉,边说,“你若是喜欢散打就去学吧,我这边是没有意见的。”
袁朗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疏。
“可是你母亲那边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陈疏没理会袁朗的错愕,接着问道。
“我……我……”袁朗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全天下的好孩子都会遇到并纠结的问题——如何平衡自身的兴趣与父母的期待。袁朗显然心中非常矛盾。又想追求心中所爱,又不想伤妈妈的心。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了沉默。
终于陈疏打破了沉默。“袁朗,你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聪明。老师也相信你的判断。你对散打,真的是特别喜爱,是吗?”
袁朗点点头。
“你去学散打,老师非常支持你。但是,你现在还不能放弃芭蕾。”陈疏用一个眼神压下袁朗的疑问,继续道,“你还小,还不能完全明白,放弃一件事情意味着什么。有些事,一旦放弃,就再也回不来了。老师不想让你后悔。”
陈疏顿了顿,“你可以转去普通的中学,每周只来我这上一节课,我们不学新东西,只保证你的功不丢,同时你可以去学散打。直到你真的确定散打是你心中所爱。”
陈疏长叹一口气,“到了那一天,我允许你放弃。”
袁朗默默点点头,心想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既能追求散打,又能不让妈妈伤心。只是,爸妈能同意我转去普通中学吗?
陈疏看出了袁朗的疑问,说道:“你父亲母亲那边,我来给你说,你不用操心。”
袁朗马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别高兴的太早,今天逃课的帐还没完呢,”说着放开了给他放松肌肉的大手,一指旁边的大床,“换腿,加垫子耗,贴地,我回来之前不许起来。”
袁朗的脸马上垮了下来,慢慢腾腾地挪到床边,把腿搭到垫子上。陈疏帮他摆好姿势,就推开门出去了。
袁朗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当时的陈疏,对袁爸爸袁妈妈说了什么。只知道当他耗腿耗到神志不清的时候,陈疏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令人精神一震的好消息,“起来吧,总算是遂了你的意了!踢完腿之后冲个澡,出来吃饭。”
微微的眩晕使袁朗眼中的陈疏分外高大,在晚夏的夕照下,让人目眩神迷。
傍晚的熏风顺着窗帘飘进室内,撩起了少年额前的短发,也撩动了少年的心弦。
4年后。榆子舞苑。
袁朗趴在镜子前,正压着横叉。每个脚踝下都垫了3个厚厚的垫子,陈疏没有帮他压,就已经稳稳贴地。
“bon bon”
陈疏的手机又响起了它的招牌铃声。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三次了。现在想找陈疏上小课的学生越来越多,陈疏还跟袁朗开玩笑,“你看,你都不用预约,我这四年每周都给你预留一节课,简直是vip待遇啊。”
对于这种vip待遇,袁朗表示无语凝噎。
“这次又是谁呀?”袁朗懒懒的问。跟着陈疏上私课的这几年,袁朗跟陈疏相处起来愈发的随便起来。更不用说18岁的袁朗渐渐明白了自己心中那点感情,就更加迫切地想打破师与生的那道屏障。
“一个16岁的小姑娘,从来没学过舞蹈,竟然要考舞院。这个年纪,不去好好读书考大学,怎么想起学芭蕾了。”陈疏颇不赞同的样子。
袁朗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这一阵子那个一直嚷嚷着要学芭蕾的杨肆。他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那小姑娘叫什么?”
已经放下手机的陈疏重新拿起来,找出那条短信,“说是叫杨肆。”
袁朗激动地语不成句,“老师,老师,您一定得收她,就算不收,起码见她一面。”
陈疏莫名其妙地看着袁朗,“为什么?你认识?”
“是啊,小时候我们家的对门儿”袁朗还是觉得不要说她是他的死党比较好,“对了,您也见过她的。小时候您给我上小课,有一次她非要跟着来,您还跟她打趣,问她要不要学芭蕾。”
陈疏恍然大悟,“那个小姑娘啊,跟个假小子似的。”说着忍不住一笑,“我还记得她当时很霸气地拒绝了,说什么芭蕾才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儿。她那时候才多大呀,就能说出这样的话。”陈疏笑着摇摇头,“话说回来,她是怎么又转回心思来的?”
袁朗无奈的说,“这我也不知道,她这一阵子就像着了魔一样,非要学芭蕾,伯母都给我打电话抱怨了好几回了,想让我帮忙劝劝她,可她就是铁了心。这不,连您都找上了。虽然她肯定忘了小时候的那档子事儿了。”
陈疏颇有兴趣地问道,“我记得这小姑娘的身体比例不错,现在呢?”
袁朗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现在……比例也不错,就是……稍微有些胖。”
“稍微是多少?”陈疏皱眉。
袁朗无奈,“您见了就知道了,正常人,就是跳舞的话肯定算偏胖。”
“好吧,”陈疏总算没有反对,“明天下午,我见她一面。”说着,拿起手机给杨肆回复。
在手机另一旁的杨肆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就被这一个死党和一个儿时的相识,给注定了。而她的梦想,从今天开始,正式起航了。
六
“现在接着耗,10分钟后就可以起来了。”
每一秒钟,都是难熬的。可袁朗好似故意打磨我一般,既不给我一块手表放我眼前让我看着,也不跟我聊天帮我分散注意力,就让我一个人,数着呼吸,一分不落地、全神贯注地,体会疼痛。
其实我了解他的苦心。他是想看我能为舞蹈付出到什么地步。小时候,袁朗常跟我说他们舞校的事儿。那时候的孩子,大都既听话、又懂事。老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话都不敢有的。做得不好要挨罚,做错了事要挨打,像我这种胆大包天、目无法纪,可是想都不敢想。可即便如此,一届舞校的学生,能出头得又有几个?舞蹈有时就是这么残忍。你拿全身心去爱它,到头来才发现它根本不爱你!这些热爱舞蹈的孩子,用自己的血与泪,浇灌着一个未知的未来,而我杨肆,口口声声地说多么喜爱芭蕾,却把时间和心思用在了这些鸡毛蒜皮上,丝毫不知努力。
袁朗是看不上我这种做派的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度日如年。好几次,我差点忍不住开口问时间,可是一想到陈疏和袁朗对我的失望愤怒,想起至今犹在耳畔的火辣辣的耳光和藤条,我忍住了。“杨肆,争点气。”我默默为自己鼓劲儿。我不能再让爱我的人失望。
其实胡思乱想丝毫不能缓解疼痛。但是余光中这个冷冷的背影却能。人在被逼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最大的潜能。趋利避害本就是动物本能,这个时候,若能有人拿着鞭子抽着你,让你不敢退缩,其实是件幸福的事。况且人生中,总有些事,比肉体疼痛更能令你追悔莫及、心痛难当。比如说阴差阳错的境遇,和无法实现的梦想。
“起来吧,”时间终于到了。听到袁朗的大赦,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我等了好久,都不见袁朗上前来帮我,我自己稍微一动,又疼得受不了。我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心电感应心软帮我一下,只听一句极冷的声音从袁朗身前传过来,“是想加度数接着耗吗?”
我一个激灵。明明刚刚才体验过袁朗在练功时的不近人情,还为何偏偏去讨这个没趣。
是呀,那个顶顶疼我的陈疏老师被我气走了,身边可不就只剩这个最最心硬的师兄了不是?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鼓足勇气接着收腿,刚刚一动,就感到我原本光滑的关节面仿佛长出了锯齿一般,一下一下摩擦着我的骨肉,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正做着心里建设,就听到头顶一道声音传来,伴随着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出现在我的正上方。
“杨肆,你听好了,像这种程度的疼痛,将会伴随你今后人生的每一天。新撕开的腿会痛,歇一晚上肌肉愈合,第二天重新撕开,只会更痛。更不用提每个舞者都难以避免的受伤——小到肌肉拉伤,大到骨裂骨折。这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如影随形,无穷无尽。”
他温暖的手摩挲着我的发心。不知怎么,我竟然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中感到了一丝怜惜。
“而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能够帮你。你的苦痛,没有人能分担,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悲伤地……”说道这,袁朗的声音竟带了些许的颤抖。
我努力抬起头,看着袁朗那双从我3岁起就极其熟悉的眼睛。深褐色的瞳孔,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就像是带着氲的月亮,淡淡地,却能勾起人无穷的忧伤。
袁朗是在心疼我啊。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酸酸地不能自已。
“所以,我要你想好了,这是不是你要的生活?如果是,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向我证明,你能、并愿意,接受你作为舞者的宿命。”陈疏的眼睛,如同那静静的月光一般,不强烈,不张扬,却直直地照进我的内心。
我与那目光静静对视,想从中读出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雾气。
我没有回答,而是努力回忆着昨天袁朗把我拉起来时的力道,深吸一口气,双脚用力蹬向墙面,一鼓作气地把腿合拢收回,并忍着让人牙齿打颤的锉骨之痛,迅速且漂亮地站了起来。
我扶着把干与袁朗静静对视,如果忽略我眼眶中因为刚刚收腿而疼出的一点儿眼泪的话,我的眼神应该算得上是坚定、决绝的。
袁朗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把我紧紧抱住,袁朗惯用的香水味瞬间充溢了我的鼻腔。袁朗用手轻拍着我的背,给了我一个兄弟般的拥抱。我的鼻子枕着他的锁骨,体会着他的心疼。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就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一般的感觉,无端地生出了“被自己感动了”的豪情万丈,冲动地想要落泪,天知道,我只是决定要好好学舞,仅此而已。
我把脑袋窝在他的胸膛里,说出的声音不免带着一些鼻音,听起来倒是有了种委屈的味道。
“袁朗你不要心疼我,这都是我自找的。你不知道我多恨我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自己对舞蹈的热爱!我恨不得用尽所有办法,锤炼我的身体,让它不这么有限,不这么拘束。我多么想得到自由!”
袁朗震惊般的把我拉开,看着我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长大了,不是那个只知道跟在你身后疯玩的小姑娘啦。”我学着袁朗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借机掩饰我直抒胸臆之后的小小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袁朗如是说:“那我就帮你,锤炼你的身体,让它早日得到自由。”袁朗的眼神里充满了十分的坚定与清冷。
我知道,袁朗终于要来真的了。
稍后的200个踢腿中,我至少听到了袁朗150声呵斥。稍有达不到他的标准,呵斥和藤条就一齐落下来。从扶把杆的手姿势不够自然、呼吸的方式不够科学,到一位站得不够标准、踢腿达不到他的高度,一件一件,都在他的藤条下无所遁形。200下下来,我全身上下都被藤条洗礼了一遍,露出的脖颈和手臂都挂满了红红的鞭痕。而我连呼痛都不敢有。刚刚的雄心壮志还在耳侧,若是现在就受不了要退缩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我既然替老师教你,便不会容情,你若做不到严格要求自己,我可以帮你做到。”袁朗对我身上的鞭痕视若无睹,冷冷地说道。“现在下竖叉。”
我看了眼袁朗,正准备下,就见他拖过来两个沙发靠背大小,但是比靠背稍薄一点的垫子,吩咐我分别垫在前腿脚踝和后腿膝盖下。
我对袁朗这种明目张胆给我加度数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得按他说的,把腿搁在垫子上,右腿在前,左腿在后,随着腿的滑动,身体渐渐下沉。
只是我稍微下了一点度数就发现了,袁朗这是完全为我好。前脚的垫子能降低与地面的摩擦力,让我更容易下去,而后膝盖的垫子,则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我因为下不到180度,而一直被用作支撑的膝盖。
我下到170度,胯根离地还有一个半拳头的距离的时候,就再也下不去了。我双手撑着地,缓解着体重加注在胯间的压力。我自小练羽毛球,是以前腿韧带开发的还不错,可问题就出在后腿的胯根上。不知为何,每次遇到胯的问题,我都方寸大乱。也许是自己胯太差了吧,或者压胯时的疼痛与压腿的感受太过不同,开胯的时候吓得大哭求饶毫无形象,现在又因为后胯迟迟不敢继续。
终于袁朗看不下去,上前来摆正我因为疼痛稍微有些变形的身体。
“杨肆你记着,压右腿的时候,就算身体向左歪,也绝不能向右歪,虽然向右歪能让你稍微舒服一点儿,却后患无穷。”等我的身体和胯都摆正了,随着一句“我帮你,忍着点”,一脚踩上了我迟迟倔强不肯下去的后胯。
“咔。”
我的胯根随着袁朗一记大力的踩动,发出一声诡异的声响。
我顿时吓坏了。我本来就怕压胯,总觉得那种疼太像骨头断的感觉。这一声响,像是间接证明我的猜测一样,让我又疼又惊。我忍不住开始反抗,把袁朗好不容易给我摆正的身形扭得不成样子。
“稍等,稍等,袁朗”我紧张的语不成句。
袁朗倒是没有为难我,顺势收起了他的脚。卸除了压力的我,迅速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胯根儿,发现其实没有断之后,尴尬地看着袁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才注意到袁朗冷冷的脸色,“放心了?”
我惭愧不已。只能低头不语。
“抬起头来!”声音竟是严厉至极。
我抬起红透的脸,之听袁朗冷冷道,“第一次,我不跟你计较,若是下次给你压腿还敢乱动的话,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老师真是太宠你了!”
我不知道刚刚的表现是犯了袁朗天大的忌讳,一时听到他的呵斥,吓得脸一下就白了。
袁朗看到我突变的脸色,稍微放缓了语气,“小肆儿,你自己也感觉到了,你的胯有多差。要真正压开,以后还要吃很多苦。但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知不知道,别人给你压腿的时候你乱动有多么危险!我万一一个力道没收住,就给你踩偏了!你觉得不对,随时可以告诉我,但是不许你乱动,听到没有?!”袁朗严厉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让整个练功房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是。”我低头应了。毕竟不是从小学舞的,遇到点事儿就大惊小怪,规矩也不懂,今天又让袁朗虚惊一场。这样想来,让袁朗替老师训几天也有好处,这些毛病暴露在袁朗面前,总比暴露在老师面前要好吧。
七
“茄子要怎么做?”袁朗站在自家厨房里,笑眯眯地端详着两条紫色生物向我问道。
“鱼香或红烧。”我双眼放光。
袁朗皱眉:“我记得你吃什么都要跟陈疏报备的吧?”
我举起拳头向袁朗的方向一扬,抗议道:“我不爱吃茄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既然买了,袁大厨就往没有茄子味儿的方向努力呗。”
看着袁朗穿着灰色的格子围裙站在料理台前忙忙碌碌,而我坐在吧台旁的高脚椅上指手画脚,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2年前,在袁教授拿到了ucla的终身教职,袁教授夫妻顺理成章地双双投向了资本主义的怀抱之后,这栋近郊的房子,就只剩了袁朗一个人。于是,在无数个在跟母亲冷战之后低迷的下午和周末,在这个厨房里,袁朗用精心烹制的菜肴,安抚了十四、五岁的少女渴望亲情却又战战兢兢的心。同样在一楼的练功房里,我也不止一次目睹了袁朗被他的散打教练训得跟狗一样。也是在这里,在一次无意中乱翻了袁朗的碟片收藏时,我发现了芭蕾的神秘与忧伤、内敛与自由。
好像上上周的我也是坐在这里,颐指气使着袁朗给我煮吃的。
看着袁朗因为我的话一边眉毛轻挑,做出跟当初威胁“再不去写作业就揍你”时一模一样的表情时,我突然觉得眼眶热热的。
仿佛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敢确定,无论袁朗在练功房里对我多严厉,在生活中仍然是哪个把我放在手心儿里疼的死党。
我清了清喉咙,压下眼中的湿润,故作轻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没有豆腐味的豆腐、没有茄子味的茄子,以及口感绵软味道寡淡的水果。”
袁朗明显噎了一下,缓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小肆儿,你可真矫情。”
“噗……”
立马联想到了正当红的一古装宫斗剧中某主要演员的招牌台词“贱人就是矫情”的我,忍不住地笑出声。
袁朗被我莫名其妙地笑弄得不知所措,刚毅的脸上百年不遇地显现出迷茫的神色,配合一手菜刀一手茄子的颇具喜感的造型,让我更加忍俊不禁。我笑得越来越放肆,眼泪都流出来,最后引得袁朗也被我的痴相逗笑了。然后我们两个,就这样,甚至连最初笑得原因都忘了,好像只是为笑而笑,和享受这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感觉,直到最后脑袋都有了些许眩晕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天真不知事,稍微一点小事,就能乐好久的年纪。
这场痛快的大笑,终于把我心中那点最后的顾虑和压力吹的烟消云散。我终于可以确定,我还是那个我,袁朗还是那个袁朗,而我们的关系,一如以前。
其实,我再怎么爽朗大气,骨子里,还是那个细腻敏感的女孩儿。我喜欢稳定,讨厌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疏要袁朗帮我练功时我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我不喜欢复杂的关系。像袁朗既是我师兄,又是我死党,先不管袁朗自己是如何从这两个角色中互相转换的,单从我的角度来讲,我仍会感到无所适从。
16岁的女孩儿正是春心萌动的年龄,我周围的女同学瞒着家里老师偷偷谈恋爱的比比皆是。可我,每天守着袁朗这个丰神俊朗的优质男生,却从没产生过那方面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太熟了以至于没有了神秘感;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也许从本心里来讲,我就从来没有相信过爱情。
从小我目睹父亲母亲冷战至今,爸爸之前是飞行员,每天到处飞来飞去,而母亲又是个天生冷情的,在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的家里,每每冷得像冰。近些年,爸爸终于从飞行员的位子上退下来,转入管理层,在家里呆着的时间才长了一些。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家里的气氛依然透着隐隐地紧张,况且我也早已过了性格人格塑造的关键时期,无论他们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法弥补我感情的缺失了。
袁朗从我还是学步幼儿起,就常伴我左右。陪我玩耍,指导我功课,在每个爸爸不在国内而母亲又忘记了的生日里,为我唱生日歌,切蛋糕,安慰我因为渴求母爱而饱受伤害的心。在最艰难的青春期中,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顺利度过了我的叛逆岁月。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他对我如此重要,别说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感觉,就算我有,我也绝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将这一切置于危险之中。
我们终于结束了夸张的大笑,袁朗拿茄子向我一指,“先去洗澡,然后我给你上药。”
我听话得应了,乖乖去了我一直住的客房,不再在他跟前碍眼。
刚刚洗完澡,披着浴巾出来,袁朗就进来了。我乖乖得趴在床上,把浴巾拉下来,微凉的空气让我的皮肤微微颤抖。即使我跟袁朗这么熟的关系,我还是不可抑止地红透了脸。
热水的浸泡让肩背和大臂上的鞭痕显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放到整体来看极具视觉冲击。身后的袁朗久久不做声,让我有些不安。
突然感到指尖触碰皮肤的温热,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肆儿,你恨我吗?”
我一惊。却只听袁朗接着道:“明知道舞蹈这条路多么艰难,却还是说服陈疏收你做学生,明明把你放到手心里宠了这么多年,却要对你扬起藤条……”
我鼻子顿时酸酸的。“师兄,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您打我,比打在您身上,还疼呢。”
我明显感到身后的手顿了顿。
“小肆儿,你真是长大了”。
袁朗再没说话,我也没说。但是,我们想说什么,对方都知道……
去皮的茄子,蒸透之后,攥去水分,撕成细细的条,浇上花生酱和黄豆酱调好的酱汁,再撒上切得细细地荷兰芹。旁边是袁朗的招牌沙拉——时令的绿叶脆蔬,配上用醋和海盐稍稍腌过的切得细细的粉色小洋葱丝,和刚刚从乳清中捞出来的小块的马苏里拉芝士,再均匀地撒上小火烘过的核桃碎,最后浇上用酸奶、意大利香醋和橄榄油调制的沙拉酱。一中一西,一餐低卡又均衡的晚餐就完成了。
“快吃吧,”袁朗看我下来,忙招呼我坐下,“吃过晚饭之后还要练功。”
“尝尝茄子,保证没有茄子味儿。”
我噗嗤一下笑了,“你还真记着呢。”
我话虽这么说,袁朗对我有多好,却是心知肚明的。知道我不喜欢葱姜,家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它们的影子。任何季节,冰箱里永远装满了新鲜的火龙果。因为我喜欢榴莲的口感,即使袁朗闻着它的味儿就想吐,还是在冰箱里给我分出一个抽屉,给我放榴莲。无论什么时候来,住惯的客房里永远有干净温暖的被褥,衣橱里永远有四季备用的衣服。虽然家里有阿姨时时照看,但这份心意就让人感动。
吃完饭,我直接摸进了袁朗家的练功房。这个练功房是袁朗刚刚搬到这儿来时,要求袁教授给修的。那时候的袁朗还在舞院附中上学,所以无论是专业级别的地板、把干,还是室内的装潢,都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古典芭蕾的纡尊降贵的派头。虽然改学散打之后的袁朗就把这儿当道场用了,但这个练功房的气质却还停留在那个纤细高雅的艺术上。记得袁朗的散打教练李奇第一次进这个练功房的时候,刚走进两步,又退回来了,满腹狐疑地问袁朗:“你小子以前是干什么的?”然后在得到袁朗的回答之后迎风泪流。
做完了简单的热身,等到消食的差不多之后,我开始尝试今天下午刚刚压开的竖叉。因为下午因为跨太差被呵斥,于是我学着袁朗的样子,很自觉地找来三个垫子,一个垫在前腿脚踝下,两个垫在后腿膝盖下,想通过这种方式练后跨。我慢慢地控制着向下压。刚刚撕开的韧带还是很松弛的,除了疼,倒也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
其实这是人脑的保护性反应。人类对于肉体疼痛的记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新妈妈分娩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当时的痛苦。怎么个疼法,疼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分娩之后马上写下来的话,一般人第二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是这样,下午撕腿的时候,觉得自己要疼得死过去,可是刚刚在下叉之前,对当时的疼痛已经全无概念,直到自己的身体重新体验到当时的撕心裂肺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疼啊!
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深呼吸,挺直腰背,尽力绷住脚尖,努力完成剩下的几度。
“起手!”只听袁朗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忐忐忑忑不敢把撑在地面的手抬起来,却因为袁朗的气势太过骇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地面上收起并压在自己前腿的膝盖上。
果不所料,起手之后的我,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沉着,而后跨的疼痛,则呈指数般增长。终于,我抵抗不住这非人的疼痛,就要失去平衡,像一边歪去。袁朗眼疾手快地跑到我身后,边护住我,边呵斥道:“稳住!不许歪!”
我早已疼得呼吸急促,袁朗却没有心疼,冷冷道:“手,举高。”
这时我前腿已经贴地了,但是后腿跟地面之间还有空隙。我颤颤巍巍地把双手从膝盖上拿起来,紧贴着耳朵,举过头顶。
开头几分钟是最难熬的,还没有麻木的双腿让人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有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感觉。终于,我很没骨气地忍不住求饶。
“袁朗……袁朗……”“疼……”
“10分钟,忍着。”冷冷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心疼。我的哀求和浑身的汗水,袁朗只作不见。相反还惩罚般地,大力地踩上了我的后胯根儿,让我的后腿与地面最后一点距离消失不见。
“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压坏了我最后一根防线,我颤着声音道:“袁朗,我受不了了……求你……放开我”。
带着哭腔的求肯回荡在练功房里,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怜极了。眼泪也像开了闸门的龙头一样,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不是不想坚强点,只是这蚀骨的疼痛就像是一道咒语,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你全部的意志。
“20分钟。”袁朗强压心疼,说出来的话却严厉至极:“还要再加吗?”
我一听到这“20 分钟”,哭得更厉害了。我拼命忍住泪,只语无伦次地继续求肯:“师兄……师兄……疼……求您饶过小肆儿吧……小肆儿疼……”
明明早就知道在练功房里跟袁朗求饶从来没用,现在被翻了倍的罚,心里却那么委屈。明明是自己做错了,却还有脸在这里哭成这个样子。
袁朗被我的哭声弄得心如刀绞,可话一出口却成了冷冷地呵斥,“40分钟,要是不想耗到明天就给我收起你的眼泪!”
八
“连哭带闹,杨肆,我要你跟着师兄就是这么练的?”陈疏的声音在门口突然响起,让我跟袁朗冷不防地吓了一跳。
看到提前回来的陈疏,连惊带吓之下,我不顾腿上的疼,慌忙把高举的手拿下来,胡乱地擦着眼泪。
可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就听见陈疏冷冷的声音:“谁让你把手放下的?”
我眼泪又下来了,心头泛着淡淡的委屈。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而已,为什么这么一点体面都不愿给我?
我收回擦了一半眼泪的手,重新举过头顶。袁朗踩着我的脚丝毫未动,透过眼泪陈疏在镜子中的倒影分外狰狞。
“袁朗跟我出来。你接着耗,不许起来。”
我如蒙大赦。跨上少了袁朗的大力,疼痛也少了几分。我就这样悬着胯,看着两人走出练功房,留下我一个人在疼痛中煎熬。
出了练功房,刚把门关上,袁朗就一把从后面抱住了陈疏。陈疏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吃了一惊,近几年来,袁朗愈发喜欢与自己肢体接触了。本以为是不做自己的学生以后,自己训斥他少了所以才愈发粘自己,可是随着袁朗各种搂搂抱抱做得越来越自然,揣着同样心思的自己怎么能察觉不出来?从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细心调/教,到长成这么大,本以为自己的那点心思可以带进墓地,只要看着他结婚生子、幸福安乐就好,没想到这孩子也跟自己一样!陈疏倒不是怕袁朗发觉,论心思深沉,十个袁朗也玩不过他,只是头痛,袁朗变成这个样子,将来可如何跟袁教授一家交代!听着袁朗趴在他的背上闷闷地控诉“怎么提前回来也不说一声……”,陈疏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烦躁。
陈疏把袁朗圈着自己的手掰下来,沉声道“跟我来”,便头也不回地上楼。袁朗战战兢兢得跟着陈疏走进那个让自己心惊胆颤的房间,刚一踏进来就不自觉地开始反省自己的错。这简直就成了条件反射。自从爸妈去了美国之后,陈疏就在爸妈的委托之下成了自己的监护人,甚至跟自己的教练李奇都成了朋友。平常训练时偷个小懒,惹个小事儿,教练懒得管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自从认识了陈疏,突然意识到所有的“懒得管”实际上都“有人管”。于是事无巨细,定时定期向陈疏汇报。导致自己每每犯事儿,都会被陈疏罚得去了半条命。
其实一进这个房间,陈疏就冷静下来了。训诫,是对教育者清醒头脑的考验。训诫的目的,永远是为了让孩子记住教训,而绝非发泄自己的怒气。陈疏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才对袁朗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袁朗怔住了——在这个房间里,自己不是站着就是跪着要么趴着,还从来没有坐着的时候。
看到袁朗的表情,陈疏不禁一阵心软。自己甫一回来,一句温情的话都没说,就把他拉到惩戒室,作势要罚他。袁朗却二话没有,这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无端的让人心疼。
“过来坐吧,”陈疏见他没动,放柔了声音,“我没有要罚你的意思。”
陈疏确实没有要罚他的意思。把谈话地点选在惩戒室,只是为了拉开与袁朗的距离。肢体接触能够迅速拉近感情,这一点,教育学出身的陈疏再清楚不过了。
袁朗这才过去直直地坐了。
“叫你上来,没别的事,就是问问你们这一天都干了什么。”看着袁朗张肩拔背的坐姿,陈疏既心疼又欣慰。每次进这个房间,袁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每每在这里接受惨烈的训诫,这孩子,心里是怕他的吧。陈疏尽可能得放松语气,好让他不这么紧张。“你跟小肆儿说了什么,怎么她见了我还是一副怕我吃了她的样子?”
对于自作主张诓杨肆说老师不一定还要她的事,袁朗表示很心虚。陈疏根本就没说过那样的话!本来,自己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小肆儿置于死地而后生,可从她刚刚在练功房又哭又闹看来,效果也不是特别的好。
袁朗只得如实交代:“下午完成了自主180度外开和被动180度竖叉,您来的时候,我给她后跨多加了一个垫子。还有……我骗她说……说您有可能不要她……”
袁朗边说,边抬头偷看陈疏。只见陈疏面无表情,让袁朗的心里越发没底儿。房间再次陷入了寂静,袁朗觉得自己的冷汗要上来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听陈疏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
袁朗慌得立马站起来,“老师……我……”还没等袁朗说完,就被陈疏一个手势打断,“什么也别说,看来你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然后扔下一句“就在这站着吧”,便夺门而出。
自从袁朗跟着老师出了练功房,我就自暴自弃般地把手放下来。不敢起来,索性拿手撑着地,借此分散身体的重量。撑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好没意思。眼泪早已风干在脸上,想起刚刚的哭闹,不禁觉得好无稽。自己这般阴奉阳违是做给谁看呢?自己吃了苦,难道功会长到别人身上不成?
当初是怎么下定决心学舞来着?是了,那天晚上,百无聊赖,在家里看电影。典型的好莱坞狗血片,剧情什么早记不清了,只有女主被工作的电视台炒掉之后女主的妈对她说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you had a dream, great! when you were 8, it was adorable! when you were 18, it was inspiring. at 28, it’s officially embarrassing!就是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让我终于下定决心。因为我不想28岁的时候,因为16岁时的懦弱,而活在悔恨之中。
我重新把撑着地的手放回膝盖上,身体的重量,给我的胯带来了撕裂般的痛楚。还没坚持两秒钟,我又忍不住又把手撑回了地面。撑了一会儿,又十分看不起自己,复又把双手压在膝盖上,可是几秒钟后又忍不了痛,只得再次把手撑在地上。如此反反复复,看着僵硬如钢筋的后跨,不禁有些泄气。我赌气般地拿手砸在自己的腿上,殊不知刚刚这几幕全数落在了陈疏的眼睛里。我正在跟自己生气,突然一个大耳麦带到了我的头上,里面播的是堂吉诃德最后一幕的大双人舞的音乐。我脑海马上中浮现出了kitri和basilo在婚礼上共舞的场面。kitri和basilo历尽千辛万苦,终成眷属。kitri手持折扇,舞步轻摇,极尽炫技之能事。我不禁把自己想成了kitri,仿佛那个灵动的身影就是我自己。我随意支配着我的身体,它是那么灵活,那么自由,却又那么服从指挥。我舞步飞扬,火红的裙裾就要点燃全场。
突然一阵剧痛从胯间传来,陈疏抓住了我的手,放到了我的膝盖上,同时,用膝盖压上了我悬空的胯。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失声尖叫,却被陈疏的眼神安抚下来。
“我知道你疼,忍一忍。”陈疏温柔低沉的声线,穿过耳麦,传到我耳中。膝盖上的动作却不停。我被胯根的痛楚折磨的眼泪直流,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陈疏继续使力,我终于忍不住想向一边歪去。耳麦中突然传来这段大双人舞尾声的音乐。激昂的快板,轻而易举地将全场的气氛推向高/潮。就是这段音乐中,kitri要做32圈高难度的挥鞭转。一个外行看来轻松无比的挥鞭转,舞者需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达到完美?想到这里,我突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了。每个舞者都是这么来的,都有一段在练功房里哭喊的日子。既然别人能做到,那我也能做到。我咬牙坚持着,努力稳住上身,甚至反手抓住了陈疏的衣服来保持平衡。
“很好,注意别歪,别怕,深呼吸,放松……别只想着痛,我不会伤害你,想想将来在台上的那一刻,就心甘情愿了的……”陈疏继续在我耳边安抚,终于发力,将我的后胯根压到了地面。
“不错,再坚持5分钟,我就让你起来。”陈疏并没有从我身上起来,并用空闲的双手帮我摆正身体、保持平衡。
我眼泪一直在流,心里却没有丝毫委屈。耳麦里的尾声已经结束,因为是原声的soundtrack,所以,连谢幕的掌声都没有剪掉。耳边充盈着观众们如潮的掌声和呼喊,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我的未来,如此真实。
陈疏适时拿掉了我的耳麦,“很好,调整呼吸,不要呼吸地这么狼狈,再把腿向前后延伸……”陈疏像是哄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的方式,让我鼻尖酸酸的。原来陈疏在练功房里也不总是凶神恶煞。我听话地继续放松,想象双腿正在向远方无限延伸,这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小动作却让我更疼了。但是陈疏说的没错儿,一想到将来在台上的那一刻,真的就心甘情愿了的……
九
芭蕾对我是什么呢?依稀记得小时候,看袁朗练功的样子。小小的一个人,被老师像橡皮泥似的的揉来捏去,不由心下鄙夷,一个男孩子,练这么软,何来阳刚之气?到后来,真正看了一些舞剧之后才发现,再没有什么比芭蕾更能体现人的力量与优雅了。然后就疯魔了一般,四处收集芭蕾的录像、图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能满足于做一个单纯的“看客”,而是迫切得想投入其中,切身体会作为一名舞者的苦乐。家里的反对,让我着实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觉得世间大恸不过如此。后来,天何怜我,竟让我遇到了陈疏。
躺在床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肌肉韧带在极限拉伸之后的酸痛,让失眠的分分秒秒都更加难熬。想起之前忘记在哪看到的句子,“疼痛像一件贴身睡衣”,现在想来,真是贴切至极。胡思乱想着练舞来的点点滴滴,快到午夜才沉沉睡去。
沉沉的夜,如漆如墨般笼罩大地。窗外虫鸣点点,衬得这夜愈发寥落寂静。窗内的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如松如柏,坐着的那个渊渟岳峙。没有人出声。后半夜凉凉的风顺着窗沿儿渡过来,却冲淡不了空气中隐隐透着的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陈疏淡淡开口: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袁朗战战兢兢在这儿想了一个晚上,脊背上的汗被风干了无数遍,自己做的事儿也一件件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现在他虽然人还在这人老老实实地站着,实则心急如焚。小肆儿的功练得如何了,有没有挨罚,陈疏不说,他也不敢问,再加上老师下午的时候就这么急匆匆地跑出去,也不知道现在气消了没。这满腔的话,就像是那蛰伏已久的火山,经过这几个钟头的酝酿,终于等到陈疏发问,就要迫不及待的破土而出。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骗杨肆说您可能不要她。可我真心替她着急!她能找到您教她,她不知道,我却知道,有多么不容易!看她那天说的话,竟是丝毫不知珍惜!可是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有多么喜爱芭蕾,我不能由着她在这么自由散漫下去,于是想了这个法子来鞭策她……”
“想不到想了一个晚上,竟全是理直气壮。”陈疏起身慢慢地合上窗,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却让袁朗没来由地一抖。
陈疏重回坐下,“继续”。
袁朗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来。本来这倾吐一事,就是再而衰三而竭,被陈疏这一打岔,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一吐为快。
陈疏看着袁朗的样子,不喜欢,很不喜欢!原先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怎么成了现在一副小意畏缩的样子。自己何尝不知道,袁朗这全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不想让自己动气。可惜好好的一片心,用错了地方。袁朗对自己,哪像是对老师,全像是对恋人般的曲意奉承!好好的一个孩子,被教成这样,自己真的难辞其咎。可是看着大男孩儿委屈的神色,自己又完全硬不下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先冷他一阵子吧。这个年纪的孩子,做什么都是一阵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他也要准备青少年武术锦标赛,现下只能寄希望与李奇能把他练得没精力胡思乱想。
这样想来,陈疏倒也没继续为难他。本来嘛,作为师兄,假传个圣旨,敦促师妹训练,也无可厚非。只是自己通过家访对杨肆的家庭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阅人无数的自己,怎么可能看不出杨肆的母亲在谈到杨肆时眼中冰冷的温度,根本就不像一个母亲。怪不得杨肆性格跋扈至此。想必是屡屡碰壁之后不得不把自己裹在壳里罢了。像这种孩子,最难交付真心。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个壳上打了一个小孔,怕就怕袁朗一个谎言,把杨肆又吓得把孔封死了。好在杨肆心智还算坚强,自己安抚的也及时,不然重新收服,还得费双倍的功夫。
“跟我出来。”陈疏领着袁朗到楼下厨房,也不理他,径自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杯子,调入温水,再加了一片新切得柠檬,递给袁朗。
袁朗双手接过,小口地喝着。在风口站了几个钟头,滴水未进,袁朗倒是真的渴了。
陈疏看袁朗的神色减缓,才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杨肆。可是你们既然从小认识,就应该知道,她有多么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以为可以托付信任的人,结果又被告知有可能会被排除在外,你这是往她的心口里捅刀子呢。”
袁朗一听陈疏的剖白,也愣住了。陈疏向来惜字如金,极少像现在这样把话揉碎了说。知道老师也是极疼杨肆的,袁朗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老师……您不知道,小肆儿这些年过得有多苦,每天行尸走肉一般,轻易不见笑模样,十几岁的孩子,根本没有一点朝气。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为之追求的理想,我万万不想她再失去了。您不知道,伯父常年不在家,伯母待她根本没有半点温情,每年的生日,小肆儿都跑到我这儿来哭……”袁朗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自己还是个孩子,心里却藏了这这么多事。看着眼前纤瘦颀长的少年,陈疏心里又是涌起一阵心疼。神使鬼差般得,竟把“不要身体接触”的心理学准则忘得干干净净,欺身上前,抚摸着少年的头发,温言开导道:“记得以后做事,要思前想后,不要再这么莽撞。好心办坏事,最要不得。”
“是。”袁朗答应得乖巧。
少年的唇红润又饱满,因为刚刚喝了水的缘故,更显得娇嫩欲滴,像是晨雾里挂着露珠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去咬一口。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陈疏像是触电一般松开了袁朗的发丝。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和袁朗两个,绝对不能再见面了。
陈疏深吸一口气,终于狠心说道:“李奇教练从明天开始会给你封闭训练,你以后就不用插手杨肆的训练了,在你比赛之前,不要让我再在练功房看到你,我给你的每周的小课也停掉,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得呆在家里训练!”
“老师?!”袁朗不可思议地看着陈疏。刚刚还细语劝导的陈疏为何突然声色俱厉。封闭训练?开什么玩笑?自己这种比赛也参加了多回,哪里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陈疏看着袁朗的神情,差点就心软。袁朗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受伤,让陈疏忍不住地想把他拥到怀里好好安抚。发觉自己竟然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欲/望,陈疏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陈疏缓了一口气,终是强忍心疼,吐出讥讽的话。“怎么?现在又不想学散打了,又要重投我门下吗?”
袁朗被陈疏的语气惊呆了。陈疏永远都是要么温文尔雅,要么雷霆震怒,想现在这样,不阴不阳地,专挑人的痛处说话,竟是头一回。
“不是……”袁朗嗫嚅道。
“那你就乖乖听我的安排!要么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地跟着李奇学散打,要么就弃权比赛重新学芭蕾!”一句话,像是耗费了陈疏全部的精力。
听着陈疏专断的吩咐,袁朗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结了冰,让他在这个盛夏的夜晚浑身发抖。之前读诗,读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还暗笑作者矫情,如今终于明白作者的情怀,代价却是痛彻心扉!袁朗终于明白,陈疏是不想再看到我啊!
袁朗终于爆发,却顾忌楼上睡觉的杨肆,只低声咬牙切齿:“好!好!我封闭训练就是!决不出门碍你的眼!”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上了楼。留下陈疏一个人,一张脸月光下,惨白地比哭还难看。
十
第二日一早,简单的用过早饭,我便随着陈疏出了袁朗的家门。袁朗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我心下生疑,听陈疏面色不豫地简单解释为晨练未归。我这个人,惯会察言观色,不难猜到他们师徒可能生了龃龉,可即便再担心,但是言行的分寸却是有的,陈疏的事还轮不到我发问,只能强自按捺,准备于独处时再给袁朗电话详谈。
陈疏开车把我送到家,嘱咐我下午的课不要忘,便风驰电掣地走了。打开家门,爸妈两人正在餐厅用餐。袁杨两家是世交,何况我在袁家过夜也不是一回两回,是以见我归来,两人脸上也没有什么惊讶。我简单得打了招呼,便跑到自己卧室,掏出手机就给袁朗打电话。手机响了7、8声,袁朗终于接了起来。听声音,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我总觉得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强颜欢笑、内强中干——即便是封闭训练,也不至于连面都不让见吧。我终是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跟老师有关,话刚出口,便被那边强行喝止。严令我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只嘱咐我好好练功,不许懈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应是。挂断电话,只觉得大家都把我当小孩子,无趣得紧。气馁之下,狠狠地砸了枕头,方才解气。
突然想到今早还没有晨练,便急吼吼地换了衣服,临出门,看看外面的天光,早已不是清晨而是白天,倒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去蹭别人的操场,只能回头取了俱乐部的会员卡,上跑步机跑完今天的4000m。
跑完步,又跟着上了一堂群魔乱舞的zumba。跟着教练随性的扭腰甩臀、挥臂踢腿,倒也不亦乐乎。只是心里还挂念着袁朗,做什么也无法使上十分的气力。
下午照例去榆子舞苑上课,期间又因为走神被陈疏狠狠地罚了50个深蹲,累得我下楼梯的时候都差点滚下去。当天晚上就接到了袁朗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连安抚带威胁,直到我连连保证再不跑神才放过我可怜的耳朵。
还有一个月就开学,我也要升高二了。陈疏加紧了对我的训练,一日严厉过一日。之前开胯压叉就觉得是世界末日,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脚背没有弧度,半脚尖就站不稳。每每遇到需要站立的动作都我晃得山雨欲来。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强烈要求陈疏整治我的脚背。陈疏听罢一挑眉,“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开这个口呢。”顿时我脑中一千条草泥马呼啸而过……您老什么时候说过我自己可以制定训练计划了?
真正压起来,才知道那是怎样的酷刑。陈疏令我坐在地上,双腿并拢,膝盖伸直,然后一双大手,从大脚背开始用力,像是捋藤条一样,从大脚背一直压到脚尖,然后用脚踩着固定住,再压另一只。陈疏一上脚,我就像触电一般,惨叫声差点掀翻了整个屋顶。脚背不像别的,撕腿压胯的时候不想练了可以绷着,脚背则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看着我平常硬的不像话的脚背竟然被陈疏踩到贴地,一时间我不知道是皮疼肉疼还是骨头疼,竟吃了雄心豹子胆一般,抬手就去推陈疏的脚。
感受到我的动作,陈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脚却还是稳稳地踩着。
我怯怯地抬头瞄陈疏,心下十分懊恼。自己到底哪根筋儿不对,竟敢练功的时候如此堂而皇之地大逆不道。却发现陈疏竟也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无波无澜,无惊无怒。仿佛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无论加诸于世人多少苦痛或者安乐,俯瞰众生时仍是那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这种洞明一切的眼神让我瞬间明白,向我施加痛苦的人,不是陈疏,而是我自己!陈疏给我的,疼痛也罢,喜乐也罢,都是我当初心心念念求来的。既然是我选择的路,无论是披荆斩棘,还是赴汤蹈火,都要走下去。我默默地把手放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再没有反抗。
两只脚都压完,陈疏松开的一瞬间,我差点昏厥过去。回血的疼痛像是220v的交流电,沿着我的神经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让我倒抽冷气。陈疏等我缓的差不多了,才让我半脚尖沿着练功房走一圈放松加恢复。
训练结束,陈疏关掉cd准备回家,我也做出一副收拾东西的样子,可是心思却一个劲儿往别处飘。今天下午训练时的不规矩,陈疏虽然什么都没说,我却更加惴惴不安。不是有句话,叫“比死更可怕的事是什么?答曰:等死”。我这边心下煎熬,仿佛是待审的犯人,恨不得行刑官赶紧给我个痛快。我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陈疏旁边,“老师。”
陈疏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我,示意我继续。
我鼓足勇气,看着陈疏的眼睛说道:“我不该在练功的时候胡乱反抗……”只一句话,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你罚我吧”那几个字,连我自己都听不大清。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低下去的,脸也红得不像话,从镜子里看活像一只大虾米。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既是知道错了,我还罚你做什么?”我不可思议般得看着陈疏,却被他半是玩笑半是命令的赶出了练功房,还不忘嘱咐“路上小心,回家后记得好好泡个热水澡。”
陈疏的行事越发的“不找边际”,让我这个揣摩他心思的人,屡屡不得其门而入。你觉得他会在意的事儿,他偏偏高举轻放;你觉得无足轻重的小事儿他反而使劲儿磨砺你。
有一次跟长卿一起上课,她在一旁控腿,我被绑在凳子上压正腿。第一次压十字,疼得我抓心挠肝,恨不得把木头凳子都扣下一块来攥在手心里。突然加了这么多的量,我的腿抖得厉害,弄得我又疼又尴尬。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别动!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还跳什么舞!”。我的脸立马白了,羞愤至极。接着又听到陈疏换了一种语气道:“抖是正常现象,抖说明你在长功呢。”我才意识到刚刚的呵斥是冲着长卿去的,我自个儿纯属多心。
不过你要是觉得那是陈疏变温柔了,那你可就真想多了。他是因材施教呢。教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方法,教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又有另一套方法。君不见我刚入门的时候,耍小孩子脾气被罚的那么惨,事后他才告诉我原因:你要是想当小孩子,我只能把你当小孩子教训。
练软开的时候,陈疏也没有了刚开始的冷语斥责,而是悉心开导,仿佛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只不过再怎么温言安抚,下手的力道却丝毫不减,这个老狐狸!
眼看着暑假还剩不到半个月,陈疏除了在我软开上下功夫外,技术动作却没再教我新的。我整日对着那群在北舞附中一年级的示例课录像里光着腿穿紧身衣白袜子的小萝莉小正太,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简单的battement tendu、battement fondu,把自己淹没在这些初级的把干和地面动作里,方知耻而后勇。
我在陈疏的调/教下进步神速,很快横叉竖叉都能轻松达到190度。“轻松”就是感觉不到疼痛,从撕心裂肺到“轻松”,这个过程可真心不轻松。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不教我新的动作,比如控腿什么的。陈疏的回答则直接戳中了我的痛点。答曰:你的腿太粗了。控腿最长肌肉,你想让你的腿变得像牛一样吗?等你瘦下来之后我才会教你这些动作。
我泪流满面。您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含蓄婉转点!怪不得他连plie都不让我多做,原来是怕我长肌肉!
于是减肥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虽然我从练舞第一天就开始按陈疏的要求严格控制饮食,体重也掉了好多,可惜我的大腿还是茁壮得粗壮着——从小的羽毛球训练给了我一般女生没有的好体力和爆发力,但也给了我让我每次照镜子都痛不欲生的股四头肌。我被陈疏刺激了,一下课我就冲向最近的丝芙兰扫荡了娇韵诗的专柜。每天晚上洗完澡,纤体霜纤体精华纤体按摩板统统往自己身上招呼;练功的时候减肥裤保鲜膜齐上阵,最后连陈疏都抱怨这布料摩擦的声音吵得他头疼。吾心甚悦!我更加严格地节食,恨不得数着热量表吃东西,每天经过一下午的训练,晚上都饿得恨不得把被子枕头吃下去。终于,两个月之后,我有了一双可以骄傲的站在陈疏面前的腿。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日子一天天的过,终于要开学了。我也度过了这一生最充实美好的一个暑假。当然,要是能更多的见到袁朗,就更完美了。但是袁朗严令禁止我去打扰他封闭训练,所以只能作罢。我跟陈疏师徒两个则是更加默契。虽然每次撕腿耗胯开肩压腰踩脚背我还是眼泪纵横、尖叫横生的,可是陈疏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哭就哭吧,别乱动就行”——陈疏的承受力倒是越来越让我佩服了。
十一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惯例的一场兵荒马乱。新高二们都聚在教学楼前的“黄榜”处看自己的分班。昨天晚上,在教育局工作的蔡伯父打电话到家里来,提前告诉了我的班级和任课老师的情况——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是带过十几年毕业班的,甚至每个人手下都出过几个状元。
蔡伯父大名蔡清澜,是我爷爷之前的学生。爷爷老来才得子,在还没有我爸爸的那几年,老爷子都是把蔡伯伯当儿子疼。我知道,这次分班,蔡伯伯定是又出了不少力。理科生,一个好的老师的重要性,不言而明。暑假时我还纠结过要不要拜托蔡伯父帮我挑一个好班,不过后来想想还是作罢。说到底,蔡伯父与我这一辈儿已没什么交情,人家愿意帮,那是尊师重教,看我爷爷的面子;不愿意,那也是天经地义。想不到,蔡伯伯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了,还办得这么漂亮。我挂下电话,长久无语。其实蔡伯伯每个学期开学之前都会给我打电话,都成了惯例了,美其名曰“pep talk”,勉励劝导,拳拳之心,我不能说不感动。只是终归亲疏有别,有什么人情是能用一辈子的呢?又想到直到如今,我们杨家靠的还是爷爷那辈子留下来的人脉,我对我亲爹就不知道该抱何感想。
正准备钻进去看看我的班里有没有认识的同学,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听那清亮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池墨。
“杨肆!”她笑嘻嘻的欺上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和死没良心的,一个暑假都不跟我联系,原来是躲去减肥了。”说着又对我上下其手,“快说,用了什么好方法,不说我可逼供啦~~”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笑成了月牙状,我心情没来由地变好。我把八爪鱼一样的她从我身上拎下来,“你跟个鸡崽子似的,有方法也不告诉你。”心说我的法子,就是母猪也能瘦成带鱼。
“喏,送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个袒胸露乳的小挂件——全身上下只着一草裙的夏威夷草裙美人。
我满脸黑线,“姑娘你实在豪放。”
“那有什么,我是心地坦荡,谁像你,满脑子男盗女娼”,池墨满不在乎,顺便损我一把。
“成”,我气结,“我满脑子男盗女娼,我这就坦荡荡挂在你脑门儿上。”我把那挂件一把夺过来,往她辫子上招呼。
嬉闹了一阵,气儿才喘匀了,“话说你在夏威夷玩得怎么样?”
“别提了,呆了没两天就被晒成了煤球,更气人的是,我出门撑伞,别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看我,我一气之下跑去奥地利看我姑妈了。”
我噗地一声笑起来,中西方审美就是不一样啊。
“对了,我从奥地利带了好多零食巧克力,今下午我给你带过去呗。”
我脑海中浮现出陈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瞬间打了个冷战。“你饶了我吧,我要是敢胖了,我老师能抽死我,你千万别来招我。”
池墨一顿,才反应过来,“你找到老师啦?”
我点头,笑得高深莫测。
池墨“啊!”地一声,上前抱住我,“杨肆,我真为你高兴!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给你庆祝!我刚好带回一瓶上好的樱桃酒和巧克力排块,今晚去你家给你做黑森林吧!”
这个疯丫头。每次去我家,都把我家厨房折腾得像遭了劫,搞得我家保姆现在看她就像看仇人。不过反正今天第一天没有课,也不会有作业,就由着她折腾吧。只是嘱咐她晚点去,我放学之后还要练舞,要是闹得晚了,在我家住下就好。
池墨竟然跟我分到一个班,都是理科a3。有这个小疯子陪伴,剩下的高中两年应该不会寂寞了。我虽不喜交际,却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善意。池墨就像一个能量爆满的小太阳,总能让人情不自禁随着她情绪高昂。我的性子,池墨能在一年之内跟我成为朋友,也算是奇迹。
傍晚,被陈疏操练得半死不活的我拖着两条残腿走到我家楼下,看到爸妈卧室亮着灯,忙掏钥匙进屋,把书包放在楼下,就拿着今天发的秋游《同意书》,上楼找他们签字。
走到他们门口,却听到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向外传来。
古往今来,听墙根得来的消息,大都是晴天霹雳。可是还是有这么多的傻子,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上赶着遭这个雷劈。
我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痛恨门的隔音效果太好。所幸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一句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中。
“现在要离婚,你忘了当初怎么答应妈妈的了吗?”
“当初?呵,当初妈妈还保证说你会好好待我呢,结果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看你把杨肆养成了什么样子?!小小年纪,死气沉沉,一点朝气和天真也没有。你敢说你有真心待她?”
“真是义正词严。你在外面眠花宿柳,我在家给你伺候你女儿,打得好算盘,我欠你们杨家的吗?!我20岁嫁给你,进门就当后妈,我对你,对杨肆,都算仁至义尽了!当初婚礼上出了这种事,老太太拉着我的手求我嫁给你,亲口向我保证,绝不会亏待我,结果,结婚第五天,你就……”
我仿佛置身与冰窖之中,僵僵地站在门外,全部意识都像是被吸走了,脑海中只有一句“进门就当后妈”,像是按了滚录键一样,来来回回的放。灵魂突然出了窍,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置身事外的悲悯。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背景音乐一般。十几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突然,面前的门呼地一下被拉开,爸爸挟着一阵风往外冲。看到站在门口的我,猛地刹住脚,满面惊慌。
“杨肆……”
我对爸爸挤出一丝笑,把笔往前一递,“学校组织秋游,麻烦签下字”,趁着我爸签字的空当,劝道,“你跟妈又吵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赶紧回去哄哄妈去”,抽走了纸笔,临走,甚至还像爸爸做了个鬼脸。
我默默地下楼,默默地把包们搬上楼,默默地走进卧室,默默地换衣服,默默地进浴室,默默地洗澡,默默地擦干身体,默默地换上睡衣,默默地蜷缩在床上。
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音量调到最大,金属的声音,震碎耳膜。喧嚣过去,遥远的女声仿佛从远古传来,像是咏叹,又像是召唤。
the end——结束了the songwriter’s dead——写歌者终于死去the blade fell upon him——刀锋降落于肉体taking him to the white landsof empathica,——将他带到of innocence——悲悯、无罪的冰原empathica——痛我所痛innocence——尽除尘污
我咬着被子,刚刚的一把药片让我的胃很不舒服。我蠕动了一下,抱紧了自己。
my home was there and then——彼时彼刻的家园these meadows of heaven——宛若天国的绿地adventure-filled days——每天都是one with every smiling face——充满欢笑的奇遇
我的眼泪顺着鼻尖一滴滴砸到床单。
please, no more words——身首异处的头颅啊thoughts from a severed head
——停止说话或者思考吧
no more praise——收起那些赞扬
tell me once my heart goes right
——只需告诉我,哪怕一次,吾心所向,霁月光风
take me home——带我回家
窗外无尽黑夜,连一颗星都没有,静默地像一场告别。
sparkle my scenery——用碧绿的瀑布with turquoise waterfall——和其下的美丽with beauty underneath——装饰我的布景the ever free——永恒的自由啊!be still, my son
——不要挣扎,我的孩子
you're home——你已经回家了oh when did you become so cold
——你的身体何时变得如此冰冷?
the blade will keep on descending
——利刃仍在不停下降
all you need is to feel my love
——你需要的只是感受我的爱
如父母的低语,又如耳边的呢喃。
随着划过眼角的最后一滴眼泪,在这安魂曲般的尾声中,我陷入了昏迷。
十二
我用生命中的每一天练习分离。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了。我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环视着面色各异的人们——爸妈,陈疏,袁朗,该来的都来了。
还是没有死成啊。念头刚刚闪过,突然从门口冲进一个人,上来就把一个大蛋糕,劈头呼在了我的脸上。
众人都惊呆了。
我拿袖子抹了一把脸,用尽力气对来人一笑,“消气了?”
池墨眼眶发红,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我满头满脸的蛋糕,直接扑我怀里对我又捶又打,边打边骂“杨肆你混蛋!你还敢笑,你tm还敢笑!”
我被她晃得差点晕倒,袁朗上前赶紧把她拉开。池墨离了我,嘴巴还不停,“你混蛋!我去你家做蛋糕,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混蛋!”
原来是你这丫头,让我没死成啊。
我舔了一口嘴角,“这次的樱桃酒确实不错,甜而不腻,香而不伤,既有存在感,又不喧宾夺主。”
池墨像看疯子一样得看我,“你差点就死了,你还有心思评价蛋糕?!”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干脆就这袁朗的肩膀哭道,“你差点就死了,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没良心!自己潇洒的一甩袖子走了,丝毫不管活着的人!你怎么这么狠得下心?!”
看着池墨毫无顾忌得在病房里大吵大闹,我脸上只剩下苦笑。“唉……别哭了,池墨,是我错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得吗?”
想不到我最后一句话直接戳到了池墨的死穴,她挣脱了袁朗的束缚,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放屁!你自己福大命大,旁人就活该被你折腾是不是?你……你……你当时怎么没死了!”说完夺门而出,顺便把门摔得地动山摇。
我抱歉地看着眼前的人们,“池墨,我同学,妈你可能有印象,哦,从今以后应该叫‘继母’了吧。”我自嘲的一笑,接着说,“总之,她就是这样一幅火炭脾气,惊扰各位了,真是抱歉。”
然后我又转向袁朗,“请问今天是第几天?”
“第三天”。袁朗表情复杂的很。
三天了啊,池墨说的没错儿,我真是福大命大。
我又努力坐得更直了一些,这样一个小动作就弄得我气喘吁吁。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大家照顾我辛苦了,现在我醒了,有什么事叫护工就好,您们都是忙人,有事就去忙吧,我这里不需要人。”
“杨肆”。“小肆儿”。
大家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我一张张面孔扫视过去,也不耐烦区分谁是真情谁是假意。耐心早已耗尽,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索性向门口一指,“麻烦各位出去。”
看着还是没有动的,我直接按了床头的电铃,冷冷道:“我要换衣服,各位也要观摩吗?”
护工来得极快,我扶着护工的手,小心的下床,往浴室走去,我实在没有力气发脾气,光走这几步路已经喘得不像样子了。
我在护工的帮助下换下全是蛋糕的病号服,因为手上还吊着水,不能洗澡,只能将就擦擦。我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尊荣——嘴唇发白,眼底微青,一副病死鬼的模样。池墨倒是心疼我,蛋糕其实主要招呼在了前襟和脸上,头发上沾的倒不多。如今清理起来,也容易了许多。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只有陈疏一人在病房里。我没有吃惊。我只不想见我爸妈,旁人,只是池鱼之殃罢了。
陈疏见我出来,对护工微微一笑,“麻烦你了,接下来我来就好”,如此把护工打发走了。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睁睁看着病房里就剩我们两个人。
陈疏绕过我,把门“啪”的一声锁上。
我真真正正感到了危险。
陈疏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帮我理了理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甚至还帮我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衣领,然后,在一片猝不及防下,扬起手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被他打得一个趔趄,头脑嗡嗡作响,幸好扶住了身旁的墙壁,才不至于摔倒。
“这一下,是为你轻生。”陈疏一字一顿。
我低垂了眼睫,等气息稳住,才慢慢开口:“您也觉得我是轻生?”
我躺了3天,突然站起来,心脏供血一时不能适应,虚弱的很,说一句就要歇一会儿。“您认识池墨了吧?您觉得我跟她的区别在哪里?”
我没等陈疏回答,径自往下说去,“您看她,生气时会往别人身上砸蛋糕,难过了会哭,高兴时开怀大笑”,我深深吸气,继续道,“我也想像她一样能活得这么快意恩仇,可是我不能,我得察言观色,我得小意行事,我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底气啊,因为我是个连亲妈都不待见的东西!遑论旁人。别人对我好,那是我赚到了;别人对我不好,那才是天经地义。”
我努力稳住声线,“我16年的时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被人爱也不敢爱人。本来觉得,这一生这样过也就算了,结果发现,上天竟然跟我开了这样的玩笑!”
我笑得惨淡,“不爱我的那个,不是我的母亲。这么多年的自怨自怜,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成了一个笑话。”
我终是没忍住,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来,“现在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谁能赔我一个忘情恣肆的童年,谁能陪我一个健全的人格?我已经被毁了。爱就像方向感,幼年的时候不注意培养,长大后这种本能就消失了。”
我抬头看着陈疏,淡然地像是说别人的事情,“我没有法子可想,没有法子可想。一个不会爱的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不是轻生,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罢了。”
“记得我刚入门的那几天,闹脾气被您罚得很惨,”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笑得出来,“其实,我就是不相信,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这样对我好。所以可劲儿得折腾,希望能折腾出您的真面目,以免将来空高兴一场。现在也是一样,我把我最阴暗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要是知难而退,那才是皆大欢喜。”我自暴自弃地说完,甚至连敬语都不用了。径自垂下头,等待陈疏的暴怒。余光中看到高高扬起的手,我闭上双眼,做好了迎接劈头盖脸的肆虐的准备。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感受着陈疏环绕着我的手臂,我没有挣扎,身体却是僵硬的。
奢侈的温情,如果不能一直拥有,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学会享受。
陈疏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抗拒,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你还有朋友,还有袁朗,再不济,还有老师呢。何必这样妄自菲薄?”
我轻声嗤笑,“袁朗能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吗?又有什么朋友是能做一辈子的?各自结婚生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我不过是各人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罢了。别人家的孩子,起码还有父母长辈视若掌珠,而我什么都没有。我这一生,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可有可无。”
我还没说完,就被陈疏一把推开,支着我的肩膀正色道:“胡说!起码你在老师眼里,就不是可有可无的。”
我自嘲的一笑,“我年纪又大,条件又差,又有什么是非我不可的?”
陈疏拍拍我的头顶心,“这跟跳不跳舞没关系。就算你不学舞了,我也教你、护你一辈子。”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睛中写满了不相信。“老师,这个玩笑不好笑。”
陈疏深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的望向我,满满的都是回护,“杨肆,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最好的。从今天起,老师教你学会爱与信任,好吗?”
直到这一刻,我积攒了3天的泪水,才肆无忌惮得流出来。
第二日,我一睁眼,竟看到袁叔叔和袁阿姨并袁朗一起守在病房里。我一惊,挣扎着要起身。
袁叔叔忙上前扶住我,往我身后塞了个枕头,让我靠的舒服点。
我看着眼前的一家人,想到连他们都惊动了,再一想被他们被惊动的原因,脸上立马火烧火燎起来。无论怎样,轻生自杀,都是不好听的很。
袁叔叔重回坐下,正色道:“你这次犯了大错,叔叔一定要批评你。一点挫折就要放弃生命,我印象中的小肆儿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摸摸面颊的指痕,“叔叔别骂我啦,老师都罚过我了。”
袁阿姨很心疼得上前,握着我的手,“陈老师可真狠心,一看就是没留力,可怜见的,好不容易醒过来,先挨一顿打……阿姨一会儿给你上点药啊。”
“妈,”袁朗听着自己妈开始编排起老师,赶紧出声劝阻,“老师没发话,杨肆不能自己上药的……”
“我不管你们这些破规矩,我心疼自己侄女儿,谁也管不着!”袁阿姨本就是心思单纯之人,又被袁叔叔宠了这么些年,行事性格越发的像个小孩儿,恣意得可爱。
袁朗看自己劝不动,果断向亲爹使眼色,意思“自己的老婆自己解决”。
袁叔叔一巴掌拍袁朗脑门上,“没大没小!”
经过这么一搅和,病房里的气氛倒缓和了不少。
袁叔叔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封信和一个硬皮本,交到我手中。
“这是你奶奶临终前交给我的,嘱咐我到你18岁那年拿给你。不过现在你既然知道了,也没有意义继续瞒下去了。你自己看看,我们就在外面,有事按铃。”说着就招呼袁朗袁阿姨推门出去。
我看着手中泛黄信封和老式的笔记本,心中百感交集。奶奶啊奶奶,连你都知道自家儿子靠不住,连孙女的身世都只能交由一个外人来托付!
十三
1988年,国航初立,百废待兴。
21岁的杨幼鸣,在杨老爷子的严词逼迫下,怀揣着在丹麦拿到的航空管理硕士和mpl飞行执照,堂而皇之得“报效祖国”来了。
刚回国的几个月,杨幼鸣着实老实了一阵子。航空公司的规章习惯,国与国之间,大部分都是通用,但也是存在细微差别。所以甭管你国外拿了几千小时飞行证书,回国之后还得逼你重新捋一遍。杨幼鸣刚到国航报道的头几周,全部在被压着学的规章制度中度过。规章学完了,又被调到地面兼职了数月的安全员。如此打磨了小一年,看着这个小海龟没有任何刺头儿的表现,公司领导才放心满意地把他从地面调回了天上。
到这时,扮猪吃老虎的杨幼鸣才慢慢冒出了在国外“五毒俱全”的苗头。
杨幼鸣此人,乃杨老爷子的老来子兼独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儿子,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杨老爷子一世英名,桃李满天下,唯一败笔,就是宠坏了这个唯一的儿子。祖母算是全家上下还有理智的,没有因为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就娇惯无度。没想到与别人家“严父慈母”风格迥异的家庭氛围,却让杨幼鸣叛逆起来更加有恃无恐。1983年7月,15岁的杨幼鸣以3天未归家来翘掉高考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杨老爷子家庭教育的失败,也彻底伤透老父的心。在高考结束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午后,杨老爷子把一张花旗银行存有3万美金的□□摔在杨幼鸣面前,并宣布再也不管他。杨幼鸣倒也争气,毫不清高地把卡收起来之后,就开始早出晚归地忙了起来。换汇,申学校,办签证一气呵成,第二年5月份,杨幼鸣挥一挥衣袖,踏上了去丹麦的飞机。
杨老爷子没去送,祖母从机场回来,看着到摆在庭院里的少了两只杯子的茶具和地上可疑的水渍,叹了一口气。
杨幼鸣一去就是6年。先是上语言学校,德语丹麦语双管齐下,上了近一年,幸好英语好,不然真是寸步难行。通过语言考试之后,直升入丹麦工大航空管理本硕连读。丹麦教育不收费,杨幼鸣除了吃饭租房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拿着老爷子给的卡,日子过得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除了顾忌飞行课的安全,吸/毒没有尝试过之外,生活堪称糜/烂——凭借一张好面皮和信手拈来的多语情话,从16开始,各色人种的姑娘被他睡了个遍。
与在国外的日子的相比,这一年杨幼鸣的生活,简直就是比和尚还检点。其实不是他脸皮变薄,也不是顾忌自己亲爹的淫/威,纯粹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没了沾花惹草的心思。你想啊,在丹麦班上数一数二的金牌飞行员,回国了却被禁锢在地面望机兴叹,这心里要是痛快才是怪了!杨幼鸣只能每天上班之前默念三次“人在屋檐下”,暗自憋着一口恶气。过了小一年的做小伏低的日子,终于媳妇熬成婆,重回蓝天的杨幼鸣,扬眉吐气过后,不可避免的饱暖思淫/欲。
杨幼鸣是个种马,还是个有原则的种马,那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时杨幼鸣飞一直是中国——拉美那一条线,到达目的地的机组在当地过夜,他就撒欢儿的一溜烟去酒吧猎艳。国际线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杨幼鸣拿出大学里泡妞巧言令色的本事,把热情似火的拉美妹子哄得心花怒放。
一天,刚刚飞回国内准备换班回家休息的杨幼鸣,在机场被截住了。原来,一位一直负责国内航线的的飞行员突然病倒,调度一时找不到人员顶替。杨幼鸣技术好,又数他最年轻,多飞一次也没什么打紧,然后就这样当仁不让地被抓了壮丁。下午,机组降落到重庆,杨幼鸣正准备像飞国际线时一样,溜出去寻访一下山城的美女,就被随后的一群空乘拉住了。空乘们热情奔放,一定要做东请这个面嫩的小弟弟吃饭。杨幼鸣万花丛中过,竟然也有让女人绊住的时候,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着大部队,由一名重庆本地的空乘领着找食去也。
也就是这时,杨幼鸣第一次注意到那个人群里那个,不言不语,别人说什么都会微笑听着,纯洁的像一朵白莲花一样的我的生母。
我生母,名叫杜宛,来自祖国西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人如其名,是个美丽懦弱的女人。总之,这是一个一个农村姑娘,成了空乘之后,骨子里仍不失朴素和单纯,最后被渣男糟蹋了故事。
与平常厮混的女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杨幼鸣立即对杜宛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个兴趣有多大呢?大到可以把“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丢掉。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机组本就不是一个,况且这小妞儿不算严格意义的“窝边草”,杨幼鸣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在饭桌上就开始对杜宛发动了进攻。
试问杜宛哪能是阅人无数的杨幼鸣的对手?几句甜言蜜语,配着尝着甜度数却极高的鸡尾酒一起咽下去,当天晚上,杨幼鸣就抱得美人归。
杨幼鸣行事谨慎,再怎么想尝鲜,也是带/套的。所以几个月后从别人口中听到京渝线的杜宛未婚先孕辞职的消息时,杨幼鸣条件反射的就是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然而,万分之一的几率,还真就这样给我亲爹碰上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说的就是这个了。
我说过,杜宛是个美丽懦弱的女人。懦弱到什么程度呢?懦弱到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因为羞耻,既不敢回家乡,也没有找那个男人的勇气。她拿着不多的积蓄,躲到帝都的乡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得养胎。
而当杜宛一个人在穷乡僻壤凄凄惨惨戚戚的养胎时,杨幼鸣正在相亲。
本来对于相亲一事,杨幼鸣是万死不从的。可架不住他还有一点良心: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老爷子突发脑溢血,最后虽抢救过来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连口齿都有些不清。自从这场大病过后,老爷子身体精神每况愈下。糊涂的时候,谁也不认得;清醒时,就大呼小叫地找杨幼鸣,人出现了就哆哆嗦嗦地拉着他的手不放,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事。看着垂垂老矣的老父,再想到从小到大的宠爱,杨幼鸣平生第一次良心发现,心一横,终于接受家里的安排。
相亲的对象是杨幼鸣小时候同学,叫何田。何田此人,长相普通,却有着一股那个年代小姑娘没有的一股冲劲儿,尤其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何田跟杨幼鸣做过3年的同学,不过向来眼高于顶的杨幼鸣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更何况从4年级开始,杨幼鸣就像疯了一样跳级,双方更是连打照面儿的机会都没有。然,正太杨幼鸣的无数惊鸿还是长留在了何田小姑娘的心中。据祖母说,何田暗恋杨幼鸣长达十多年。当年杨幼鸣跳级到别班的时候,何田心痛欲绝,发誓奋发图强,追随杨幼鸣的脚步,无奈资质平庸,终究还是被甩在了身后。
听说杨幼鸣回国的消息,一泡鸡血直冲脑门的何田,回家就开始磨着自家老爹上门提亲。这还不算惊世骇俗,就在自家老爹犹犹豫豫到底要还是不要拉下老脸时,何田豪情万丈地自己提着礼物就去了杨家拜访了二老。
祖母几乎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媳妇儿,认定是个踏实肯干的人,再加上小时还有同窗之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青梅竹马!祖母跟何田一见如故,所以当何田把自己暗恋的杨幼鸣的历史抖搂出来的时候,祖母差点就当场拍板,就你了!
彼此的家庭也算门当户对,抛开长相不谈,何田的条件也确实不错——如今在帝都一重点高中做化学老师,同时还在北工大读着函授的研究生。
何田就这样在祖母哪里备了号。祖母时不时地就在杨幼鸣耳边念几句。当杨幼鸣终于松口不再固执时,祖母几乎立即就去何家把这婚事给定下来了。
之后杨幼鸣跟何田正大光明的见了几次面,杨幼鸣内心强大,自信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寻花问柳的脚步,于是两人就一本正经谈婚论嫁起来了。
世事无常,老爷子还是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杨家,自诩书香门第,骨子里还是去不了的一点酸腐气——父亲去世,儿子论理是要守孝三年,而守孝期间不能嫁娶。但是,祖母不想再等三年,何田也等不了三年,于是又生出一种通融之法——热孝成婚。所谓热孝,就是百日之内。于是老爷子入土为安之后,祖母和何家二老立马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婚礼筹备。
一个月之后,匆匆准备的婚礼终于正式上场。一时间杨家迎来送往,宾客盈门,喜气洋洋。
而在此时,帝都的乡下,杜宛正经历着第3次大规模的阵痛。杜宛浑身冷汗,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回想着几个小时前签《术前同意书》的情景,面对小护士关于“紧急联系人”为什么不填的冷冰冰的质问,她不得不提笔写上了杨幼鸣家里的电话。杨幼鸣的联系方式,还是她辞职之前,在员工通讯录里查到的。从来没想过要用,想不到今天,却是不得不用了。
而这,估计是她这一生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的决定。
十四
“周医生就在里面……”小护士的脸红扑扑的,显然还没从被美男问路的花痴状态中脱离出来。
“劳驾。”陈疏向小护士微微一笑,侧身进了办公室。
谁知目光一接触到办公桌后正在低头研究病历的男人,陈疏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就逃。
“就这么急着走?”刚一迈步,就听见后方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
陈疏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
“哥。”
男人把目光从病历上移出来,身体靠向椅背,似笑非笑,“不错,还认得我是你哥。”
陈疏被这一句话激得脾气上来,头朝旁边一扭,“老爷子让你来的?”
“是,也不是。”男人倒没在意,“在美国呆烦了,干脆随着这次‘千人计划’,顺便把父亲的骨灰迁回国。”
陈疏心里一紧。陈疏知道,当年周宁的爷爷奶奶在文//`革风雨飘摇之际,坚守信念,坚决不肯跟随陈疏的爷爷出国,却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周宁的父亲托付给陈老爷子代为抚养。几十年过去了,周宁的父亲在异国他乡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而周宁的爷爷奶奶早在那场浩劫中香消玉殒。或许因为思乡情切,或者愤懑造化弄人,周宁的父亲一生郁郁寡欢,竟然在周宁出生不到一年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陈老爷子向来把周宁的父亲当亲子养育,连遗嘱和公司的股份都一视同仁。如今痛失爱子,一腔慈爱便全部倾泻给了周宁。所以周宁可以说是陈老爷子亲手养大的,跟陈老爷子的感情也最深。可是即便再深的感情,也取代不了没有父亲的缺憾。
陈疏以为自己刚刚无意间戳到了周宁的伤处,内心非常负罪,自知理亏,哪敢再有脾气?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疏低着头,发出的声音也软软糯糯的,跟刚刚得爆仗性子简直判若两人。
周宁嘴角微勾,说出的话却不辨喜怒,“半年前。如果你看了我给你发的任何一封邮件或者接听了我的任何一通电话的话,你就会知道。”又趁着陈疏负罪感未消,添了一把火,“爷爷他很想你。”
陈疏不说话了。“我也很想爷爷”,他在心里默默说。
“叔叔也很想你。”
一听“叔叔”二字,陈疏的火气又上来了,却终不敢太放肆,只在嘴边小声嘟囔,“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周宁却听得清清楚楚。
“陈疏。”周宁暗含警告。
陈疏低头不语,半天之后,才抬起头,却不敢看周宁,视线飘向远方,竟又是一句,“我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周宁看着眼前倔强的男孩儿,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这么半天功夫,敢情是为了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给自己鼓劲儿打气去了?周宁温柔地盯着男孩儿的眼睛,吐出的话却极冷,“陈疏,你再说一遍?”
陈疏彻底被周宁的语气激怒,像一头炸了毛的小兽,瞪着周宁大吼,“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没他我过得更好!”吼完眼眶却红了。
周宁看陈疏的样子,心痛得不能自已,嘴上却不惯他,冷笑道,“你未免过分自负!你以为凭什么你就能以留学生的身份免试进入a大,又凭什么能在舞院附中做助教?洛桑大奖很了不起吗?不过是一个在tulsa ballet做了不到3个月的soloist,你未免太过自负!”
这个信息太过爆炸,陈疏当即就像傻子一样木在了哪里。
周宁看到陈疏这幅样子,不禁有些后悔刚刚的话说得太重。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儿来的陈疏,竟然扭头就往外走。周宁怎么能放他出去,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把陈疏拦在门口。陈疏就像魔障了一般,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跟周宁动起了手,边打边骂,“混蛋!这就是我的自负!看不惯就滚开……我就是这样自负……都是一群混蛋……”陈疏哪里是周宁的对手,只是周宁见他打得毫无章法,怕伤了他,束手束脚之下,还白白挨了他几下。周宁倒没有动气,还是不遗余力地护着他,生怕他伤了自己。在这方面,周宁一向很纵容的,直到后来听到陈疏骂的越来越口无遮拦,心头的火才被生生地拱了起来。周宁双眼危险的一眯,伸脚把门踢上,随即提起膝盖狠狠地击向陈疏的小腹。陈疏被这一击疼得弓起了身子,站都站不住,周宁顺势捏着陈疏的肘关节,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左胳膊。
“呃……”陈疏直接瘫在了地上,像个虾米一样蜷缩着,浑身发抖。脱臼的左臂像一只破口袋一样垂在胸前,可怜极了。饶是陈疏自小练舞习惯了疼痛,如今还是被折磨地冷汗直流。
周宁知道陈疏身体软,所以毫不怜惜,抓起他左脚脚踝就往陈疏耳边压去。毫无压力的到了顶,周宁拉着陈疏的脚踝顺着脑后继续往下。陈疏七、八年不跳舞、只教学,功自然比不得之前,哪能受得了这样的阵仗,周宁却不管陈疏挣扎不挣扎,一口气压到了脚尖点地。
陈疏终于忍不住哭叫出声,“啊……哥……哥……我错了……”
周宁只作不见,又压了他几分钟,才好整以暇得开口。
“错在哪了?”
陈疏不答,周宁惩罚性的把陈疏的脚踝又往地面压了几厘米。已经达到极限的陈疏哪受得了这个,身体就像触电一般,一下子绷紧,又猛地砸向了地面。
陈疏终是服了软,声线颤抖的厉害,“我不该骂脏……不该动手……”
“还有呢?”周宁探下/身,手上的力道却不松。
可是这次陈疏却无论如何都不开口了,只咬着嘴唇,死命地不出声,眼泪哗哗地流,面如死灰。
周宁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挖去了一般。
不过是个孩子啊。若非伤心透顶,怎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可诛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心!
周宁终是不忍心再罚,松开陈疏的脚踝,慢慢地把他扶到内间心理咨询室的躺椅上。
“忍一下,胳膊再不接上,会产生永久伤害。”
陈疏点点头,顺从地把左肩送到合适的角度。周宁的技术很好,还没怎么感觉到疼痛,胳膊就接好了。陈疏尝试着活动了下,“别动,”周宁制止了他,“稍等我一下”,就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周宁从骨科回来,用刚刚取的支架给陈疏的胳膊小心缠好了固定。
“这几天小心一点,不要用力。”又摸摸陈疏的头顶心,终是没有说下去。
陈疏没有躲避,默默感受着周宁没有出口的不舍得。
周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拿毛巾擦干净陈疏头脸上的汗和泪,把毛巾扔进墙角每日回收的筐子里,随后坐在了躺椅对面的椅子上。
陈疏瞳孔一缩。这个景象太过熟悉,过往的一幕幕想电影一样回荡在脑海中,刺得他眼睛生疼。
“陈疏,八年了,你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跳舞,能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吗?”周宁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些,生怕激起陈疏的防备,功亏一篑。
陈疏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可以教学生。”
周宁叹了一口气,“教学生?我倒是见过你的两个弟子,一个唯唯诺诺的像小媳妇,一个则硬气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陈疏,这就是你说的‘可以’教学生吗?”
陈疏立马住嘴了,低头端详起地板,仿佛是要是将它看出花儿来。长长的睫毛,还有些湿漉漉的,衬得一双眸子都雾蒙蒙的。晚夏正午的光晕难得的温煦,照在陈疏身上,逆光的剪影,像是筑了一面无形的墙,将他与周遭隔绝开来。
过了许久,才见陈疏从口袋里掏出前几天周宁写给杨肆的处方——valdoxan,“这个可以不给她开吗?”
周宁不能再逼,只得顺着陈疏的话题,接过他前几天开给杨肆的处方,“可以,但是每周要到我这儿来一次做心理干预治疗。”
“好。”陈疏很痛快的答应,作势起身。他要离开这里,他快窒息了,他想。
周宁何尝看不出陈疏的抗拒,没有制止,却要过陈疏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复又还给他,“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陈疏点点头,“杨肆今天要出院,我先出去了。”
就在陈疏走出门的那一刹那,周宁道,“8年了,叛逆也好、赎罪也好,放过你自己吧。”
陈疏身形一顿,没有回答,大步离开。
周宁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无声苦笑。
周宁想,我大概不是一个好医生,也不是一个好哥哥。五年前我帮不了他,五年后我还是帮不了他!
十五
我看了一眼住了一个多礼拜的病房,心中竟然产生了丝丝不舍。除了头几天人来人往,余下的几天倒是清静的很。每日陈疏和袁朗轮班来看我,余下的时间,要么读书,要么发呆,比度假还惬意。我向来不喜人多,这样讲来着病中生活才是最合我意。
我爸妈没再出现,我心中倒也不甚在意。没有爱,哪来愧疚。他们头几天的小意殷勤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罢了。既然我不领情,他们自然也就不稀罕什么宽恕。说服别人让其认为自己对你不起,实乃世上最无稽的事。既然他们没有觉得做错了什么,谁又耐烦看他们演戏呢?
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感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的妈妈待我没有别的小朋友的妈妈对他们来的亲厚宠溺。不可避免的,就会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乖,不够聪明,不够可爱——所以才得不到妈妈的爱。长大了一些,一边努力把每件事情做到最好,一边不遗余力地取悦我的母亲。是的,取悦。那时,若是母亲对我笑着说一句话,我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再到后来,日渐长大的我,才终于明白,有些冰是捂不化的,有些心是捂不热的,有些人,永远都不会爱你。绝望之下,更加陷入了自我厌憎的深渊。
收拾完了不多的行李,我继续站到窗前发呆。b院的选址确实得天独厚——从窗口望去,绵绵延延的小山峰起起伏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绿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极喜欢山,总觉得山集了日月之灵气,出尘脱俗,妙不可言。盯着这样的美景,我能脑袋放空一整天。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我的天马行空。我回头看向来人,却发现不是陈疏。来人未等我发问,便自我介绍是陈疏的管家。正说着我接到了陈疏的电话。我向来不多事,身份既然确认,我没什么犹豫就跟着来人走上了车。
估计是顾忌我大病初愈,车子开得很稳。窗外的景色飞快的向身后略去,对未来的未知,让我此刻不禁怀疑我的决定。就这样住进陈疏家吗?就这样把过往的生活抛在身后吗?16年来,虽然家里没什么温暖,可还是我的家。而从这一刻开始,我真成了弃儿了。我不禁扪心自问,是我要得太多了吗?父母的爱就像是一个透明的保护罩子,是任何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退路。当孤立无援时,当心灰意冷时,可以在心底告诉自己,没关系,我还有父母会永远爱我。而我不是,我只能别无选择地向前走。我的身后,没有退路。
车子停在了我家楼下。我开门进去,没有任何人,看样子是连保姆也辞了——这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我拣了几件衣服,正在往行李箱里丢,余光扫到满满一面墙的书,愣住了。
这么些年,我还算顺利的长到这么大,不外乎凭借四个字,“不爱、不信”。面对别人的善意,冷静克制,决不让自己陷入有朝一日此等善意不在时心痛遗憾的境地;而面对别人的恶意,一笑置之,不相干的人,还没有让我伤心难过的道理。
只是没有人是天生冷漠,我的一腔热血和对人伦情感的渴望,便只能全部都挥洒到书中。中外经典、野史话本,无一不涉猎。随着书的性质,任由自己或严肃或跳脱,甚至将自己代入,随着书中人物的情绪起起伏伏,体验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读到最后,连枯燥的史书都被我读出了小说的味道。
书可以说寄托了我对所有人类情感的渴望和想象。
我的目光顺着一排排书脊扫视过去,商印、中华书局、上译……这些书是我最珍贵的收藏。我绝对不可以把它们留在这里!我犹豫再三,给陈疏打了电话,陈疏竟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心一下子明朗起来。
我说做就做,马上上网查了搬家公司的电话,约了一个小时之后来搬书。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到储藏室,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拿够了十几个新的箱子。这种事我向来不假旁人,总担心别人不够仔细,伤了我宝贝的书。
半个小时之后,看着地上整整齐齐排着的十几个纸箱,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就这样,我跟我的书,一起搬进了陈疏的家。
到了陈疏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需要管家了。
陈疏并不在家,所以还是管家领着我和搬家人员把我的东西运到了我的房间。房间布置的很简洁干净,一室一厅一卫一书房,格局很好。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把我的书们重新安排在书架上。其实有些时候,我是喜欢这种机械劳动的。那种思维和动作脱节的感觉,惬意非常。
十六
“妈妈——”在幼儿园门口,我迈着小短腿,学着其他小朋友的样子,兴高采烈地朝妈妈的方向奔去。就在投进怀抱的一刹那,妈妈突然一侧身。我扑了个空,直直摔在了地上。幼嫩的手掌和胳膊都被蹭破了皮,我嘴巴一歪,就要哭。头顶突然出现了一片阴影,我抽噎着抬起头——妈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居高临下,嘴唇吐出淡淡的几个字“乖乖的,爬起来”,然后,转眼就不见了。我扭过头追寻妈妈踪影,却发现那片飞扬的裙裾就要消失在街尽头的转角。我顾不上疼,拼命爬起来,却被一群小孩重新推到在地,“没人要的坏小孩。”他们说。我摇头辩解,“不是!我不是坏小孩!我妈妈就在前面!”却没人理会。嬉闹声,嘲笑声,伴随着小朋友对着亲人的撒娇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捂住耳朵,目光惊惶地看着众人的指指点点,仿佛直坠阿鼻地狱。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我猛地睁开眼睛,胸脯起伏,惊魂未定。这该死的梦!
这该死的执念!这世上无父无母的孤儿有千千万万,又有几个想我这样自怨自怜心心念念放不下的!
我翻身下床,一把拉开厚厚的窗帘,一口气把四扇大大的落地窗全部推开。晚夏凉凉的空气,扑进室内。我闭上双眼深深呼吸,仿佛要把四肢百骸的浊气统统赶出体内。心绪逐渐平静,我睁开眼,窗外浓浓的夜色无边无际,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若是能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该多好!
我一个激灵,灵感乍现,急忙打开大灯,跑到床头,抓起ipod shuffle,调出杰奎琳尠湧雷40年前录制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塞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大提琴激昂沙哑的嗓音响起,我抬起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渐渐融入了音乐所讲述的故事中,时而微笑,时而皱眉,随着音乐起伏奔跑,小小的卧室丝毫不能成为我的阻碍,心绪完全被音乐控制,像是在追逐一个虚无的梦境……人都是有自我毁灭的欲望的吧,尤其是遭遇大恸之时。那般悲壮的,尘归尘,土归土,万物归一。
音乐结束,我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喘着粗气,丝毫没有察觉,刚刚竟然无意中完成了一直都没有进步的三倍旋转。
我傻笑着,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四肢呈“大”字形,放肆地伸展着。之前所有的怨气愤怒,都尽数被我泼洒在了刚刚的舞蹈中。这是继“生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如此痛快,也第一次深切体会了伊莎多拉錠肯所推崇的“动作来源于自我感觉,舞蹈应该自始至终表现生命”的理念。
我抬眼看表,已凌晨2点,不为所动,全然不顾第二天还要返校上课,固执躺着地上,享受着这片刻欢愉。
楼下的练功房,灯火通明。陈疏小心避开受伤的左臂,左脚搭在把杆上,轻轻一划,便划出了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
陈疏用右手保持的平衡,看着镜子里双腿远远超过180的角度,摇摇头,又在震压中下去了几分。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的狼狈,心中只余“丢脸”二字!
“陈疏,八年了,你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跳舞……”
“洛桑大奖很了不起吗?不过是一个在tulsa ballet做了不到3个月的soloist,你未免太过自负!”
一句句训斥,就像锤子一样,敲打着陈疏的心。这些年,我行我素,一向自诩自律的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得,退步到这种程度!当时被哥哥压在地上的时候,疼,是疼的,可是远远没疼到那份儿上。自小到大练舞,这种程度的疼,早该习惯不是,竟然哭成那个样子,实在不可原谅!陈疏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也许是觉得丢脸吧,5年没见的哥哥,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按到地上揍……
陈疏收回思绪,放松胯骨,放任左腿又顺着把干向远处滑了几分。熟悉的疼痛袭来,陈疏眉头微皱,调整气息,静静地耗着。
“bon bon”陈疏的短信提示音在空旷的练功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陈疏摸出手机,屏幕上“周宁”两个字,让陈疏没出息的一抖。没办法,周宁的积威实在太深——周宁是陈老爷子养大的,可陈疏,算是周宁养大的。从小到大,陈疏在周宁手里吃过的亏,挨过的打,数都数不清。这也是为什么,陈疏敢对自己的亲爹赌气,却不敢对周宁忤逆半分。周宁要罚陈疏,连老爷子都劝不住!
陈疏保持着滑叉的姿势,忙不迭得点开。一条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短信,出现在屏幕上——左臂睡觉的时候小心不要压到了,左腿的韧带拿冰敷一敷,否则聚筋了别来找我哭。
陈疏连着读了三遍,才组织词句回信:谢谢哥,我会注意,您早些休息,注意身体,晚安。
那边的周宁收到回信,看了一遍便把手机丢到一边。知道这小子脸皮薄,今天在自己那丢了脸,现在一定在练功房里折腾自己呢。发了一条短信试探,结果,果然还没睡。刚想拿回手机来给他电话令他早休息,一想还是作罢。一来陈疏早已不是那个在自己藤条下打滚的小孩子了;二来,自己不能管教他一辈子,该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手,要相信他的分寸。只能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提醒一下好了,周宁如是想。
这边陈疏等了一会儿,不见回信,正要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突然铃声大作。陈疏皱眉,怎么都挑这个时候联系?陈疏看到屏幕上“袁朗”,赶紧接起来。
“喂。”
那边却嘈杂的很,像是夜店之类的地方。陈疏心里一沉。“喂。”
那边终于出声了。“陈疏,陈疏……你是不是铁石心肠……”却明显是喝醉了。
陈疏强压怒气,沉声道:“袁朗,你现在在哪里?”
“陈疏,我才不告诉你。”袁朗的声音,因为醉意,平白多出了一股旖旎的味道。就在陈疏耐心耗尽,准备挂电话,直接查袁朗的手机追踪时,袁朗又像个小疯子一般地发话了,“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在apollinaris,陈疏,你甭想找我……”
陈疏哭笑不得。为了保险起见,陈疏还是查了一下袁朗的手机定位,以免这个死孩子醉到自己在那里都不知道。还好,袁朗的确是在他说的那个地方。
陈疏肩膀脱位不能开车,只能打内线电话,吩咐管家出门跟他接人。
陈疏赶到酒吧的时候,酒保正拿着袁朗的手机,准备给上面的联系人打电话——袁朗早就醉得人事不省了,幸好酒品不错,只是趴在吧台上自顾自地睡得七荤八素。
管家把袁朗抱到车后座上,系好安全带,陈疏也钻到后座,坐在袁朗的左边,用右手护着软成一滩泥的袁朗。
管家担忧地看着陈疏受伤的左肩,欲言又止,“少爷……”
“开车,去袁家。”陈疏冷冷吩咐道。
凌晨4点的四环没有了白天的拥挤,之有运货的大卡车川流不息地来来回回。陈疏看着怀里的少年,耳边又想起哥哥跟自己说的话:“教学生?我倒是见过你的两个弟子,一个唯唯诺诺的像小媳妇,一个则硬气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陈疏,这就是你说的‘可以’教学生吗?”
陈疏心里不禁涌起一阵自责。到底怎样的压力能让这个孩子,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袁家门口。陈疏摸出门禁开门,管家在后面在陈疏的指挥下,把袁朗往二楼卧室背。家里的电话突然突兀地响起。陈疏走过去接起,听筒里传来少年慌乱的声音。
“袁朗!袁朗你总算接电话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你,不敢跟教练说……哪有你这样的,陪人喝酒先把自己灌醉的?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是陈疏。”
“陈……陈……老师……”谢城吓得话都说不顺溜儿了。陈疏对袁朗有多严苛,他目睹过,也见证过,今天他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啊!谢城心中默默流泪。
“谢城,是你跟我解释,还是我现在打电话问你们教练?”陈疏的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
“陈……陈老师,都是我的错,您别迁怒袁朗。”
“那是我的事,”陈疏不客气地打断谢城的求情,“说重点。”
明明陈疏的声音,没增加一个分贝,电话那头的谢城却生生打了一个寒战。等到谢城结结巴巴把过程叙述完,陈疏的怒气终于被拱到了顶。
原来,今天谢城失恋情伤,袁朗作为好哥们儿,义无反顾地陪着谢城熄灯后逃出集训营地,出门买醉。谁知袁朗在谢城的诉苦之下,不知为何,表现地比谢城还悲壮。一杯接一杯地,拿scotch当白开水似的喝。一开始还是袁朗劝谢城,不一会儿就成了谢城劝袁朗。谢城不知道今天袁朗抽什么风,劝又劝不住,只能先去结账,准备结完帐之后再把袁朗拉走。谁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袁朗就不见了。谢城大惊失色,先是在酒吧里面找,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随后又出去找,可是这条街上酒吧夜店多入牛毛,谁知道袁朗摸进了那一家。谢城顺着街,一个夜店一个夜店地摸,并隔5min给袁朗手机打一次电话。找了半个晚上,袁朗连个影儿都没有,绝望之下,差点就去教练那里“投案自首”了。不过“投案”之前,谢城突然想起袁朗会不会回家了,试着给袁朗家里打了个电话。于是就出现了刚刚的那一幕。
私逃营地,深夜买醉,随便哪个罪名,都够陈疏把袁朗打个半死的。事实上,陈疏现在就想跑到楼上,一盆冷水浇到袁朗头上。无组织无纪律,罔顾危险,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
想归想,当陈疏看到床上哪一张苍白的脸时,还是舍不得了。少年的身体极其清瘦,陷在柔软的被褥之中,只有脸露在外面,仿佛被子底下的身体只有薄薄一层。陈疏微微叹了一口气,怎么练了这么多年散打,身体还是这样一幅文弱样子。可是一想到,这样的身体,在比赛时爆发出的极大能量,陈疏就忍不住笑了,这哪是一个单薄文弱的孩子,这是一头小豹子呀。
陈疏正起身准备淘个帕子给袁朗擦擦脸,衣摆却被一只手抓住了。陈疏诧异低头看,却发现小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酒精加速了血液循环,也让那一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更加黑的发亮。屋里没有开灯,今夜又没有月光,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那一对发光体。那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疏没有动。抓住他的衣摆的手却松开了。小豹子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嘟嘟囔囔吐出一句话,像是无限委屈的样子。极轻,陈疏却听得极清。
“陈疏,我为什么喜欢你呢?你明明对我一点儿也不好……”
袁朗说完这句话,像是终于放下心了一般,复又沉沉睡去。
十七
袁朗的话,像是一条生锈的细铁丝,直直钻进了陈疏的心里,痛的鲜血淋漓。
陈疏站起来,去卫生间用温水淘了个帕子,复又回来。小心掖起被子,拿着还冒着点点蒸汽的帕子,细心擦拭着袁朗的脸颊。洗手间橘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门,洒在少年的面庞上,连湿漉漉的睫毛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陈疏的心突然柔软的不像样子。
陈疏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亏欠了这个孩子啊。
无论是教他跳舞的从前,还是做他监护人的现在,好像永远都是苛责大于温情。而自己在习惯了他的懂事的同时,却忘了,这个孩子,也不过只有18岁。
记得他小时候跟自己学舞时候,正是自己刚刚经历的那件事,最痛彻心扉的日子。痛定思痛之时,不自觉就对男孩子们更加苛求。而袁朗又是男班的翘楚,在得到自己更多关注的同时,同样也承受了不计其数的苛责。可袁朗从那时起,就是乖顺贴心的,从来没有在课堂上忤逆过自己。给他上小课时,痛到极处,也绝不乱喊乱叫,自己从后面看着这孩子单薄的脊背实在抖得厉害,绕道前面一看,才知道,竟是哭了。一堂课下来,往往嘴唇都被咬烂了。这孩子,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那么的坚强隐忍。自己却如此狠心的利用这份坚强隐忍,一次次,无情的把他逼到极限。那时真的把袁朗当做自己的弟子了吧,恨不得把自己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却唯独忘了,问他一句到底是不是喜欢。
后来袁朗长大了一些,自己做了他的监护人,第一次肩负这样的重任,每逢错误,总是宁可矫枉过正也绝不轻易放过。
现在想来,这几年,自己真是对他太过苛责了。
窗外的夜色,浓的化不开。“陈疏,我为什么喜欢你呢……”耳边又响起刚刚袁朗的呢喃。陈疏嘴角牵起了一丝苦笑。
人在黑暗中,总是更加容易检视自己的内心。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孩子的呢?从10岁到18岁,自己见证了他一天一天的长大,而袁朗,又何尝不是陪伴着自己,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这就是日久生情吧,陈疏想。各自在生命中互相纠缠,如今再也抹不去对方的痕迹。
‘you are poison!’
‘i must have been cursed to love someone like you!’
sophie歇斯底里的控诉,仿佛还在耳边。8年了,如影随形的负罪,鲜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自己。如同一盆冰水自头上浇下,陈疏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陈疏痛苦的闭上眼睛。袁朗……我可以对你好,我只是不能爱你。
擦完了脸,陈疏拿着刚刚从洗手间顺来的乳液,轻轻地在袁朗的脸上涂着。若有若无的酒气,顺着少年平稳的呼吸,渡到陈疏的鼻端。
陈疏把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如今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自己首先,永远,都先是他的老师啊。
看着一向律己甚严的袁朗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心疼,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才18岁,便学着别人借酒消愁,在酒吧喝到人事不省,如此罔顾危险,更不用提无组织无纪律的夜半私逃,哪一条儿,搁在从前,都能罚他去了半条命。只是一想到把他逼到丢掉所有的老成持重的人是自己,陈疏就不能不自责。
“算了……”,陈疏顺着少年额前的乱发,长叹一口气,“先让你一夜好睡吧……”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我,看了一眼闹钟,只有6:30,心中立马荡起一个大大的微笑。昨晚熬到这么晚,今天还能及时醒来,不能不说是奇迹呀。
我收拾好了自己,拎着书包,往楼下走去。熟悉的香味,顺着楼梯,一阵一阵向我袭来。我在桌前坐定,听着管家伯伯解释陈疏不在,要我先用。我点点头,拿起勺子,舀起面前的粥,放入口中,一下子便愣住了。又惊又喜之下,我不顾餐桌礼仪,丢下勺子往厨房的方向张望,不出所料,看到了那个忙碌的熟悉的身影。
一腔热泪,便堵在了胸口。
吴阿姨,在我家做了十几年的保姆,上周,刚刚被辞退。十几年了,妈妈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可以说是吴阿姨的饭把我养这么大。
看着眼前那碗熟悉的粥,我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絮,百感交集找不到一个出口。老师啊老师,你如此待我,让我何以为报?
吃完早饭,刚放下筷子,陈疏的电话就打来了。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您呢?”不是想说谎,只是习惯了掩饰,不愿把自己的不适和脆弱暴露于人前。
只是话一说完,我就明显感觉的了电话那头的低气压。我心里明白,陈疏,定是知道了。
“嗯。放学管家会去接你,回家之后,二楼练功房旁边的健身房左边数第二个跑步机,模式已经调好,我不说停,不许停。”
陈疏的声音,明明听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差别,这边的我,却觉得温度降了几度。这是惩罚吧?我默默地想,今晚上,定是不会好过了。
陈疏放下电话,继续搅着锅里的粥。喝了这么多酒,醒来之后胃里应该会很不舒服吧,喝点粥希望可以缓解一下。又切了一个柠檬,做了一小壶蜂蜜柠檬水,估摸着这孩子快醒了,连同粥一起端了上去。做完这一通,陈疏下去给袁朗的教练李奇发了封邮件之后,净了手,一个人来到了惩戒室。
陈疏坐在他惯坐的的椅子上,只觉得恍如隔世。上一次自己坐在这里,还是一个半月之前。就是那天,自己生生把袁朗逼走了。陈疏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摇走。
那边袁朗终于醒了。身下柔软的被褥枕头,让袁朗在清醒的第一刻就意识到了不同。顺着枕边的香气看过去,却看到一碗香喷喷的粥和柠檬水摆在床头小橱上。陈疏眯眯眼睛,昨夜的事情像是电光火石一般回到记忆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在酒吧喝酒,自己拉着陈疏说了句什么话……袁朗懊恼的把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向柔软的枕头,恨不得一头碰死自己。
看着枕边香喷喷的粥,袁朗哪里还敢用,一咕噜爬起来,一口气喝了柠檬水之后便跑进浴室冲了个战斗澡,换好衣服,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惩戒室门口。
袁朗抬手敲门,半握的拳头有微不可见的颤抖。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这次闯了了这么大的祸,还累及陈疏半夜给自己收拾烂摊子,更不用提自己终于说出了隐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门那边陈疏的暴怒,自己都不敢想了。
正在踌躇着,面前的门突然被拉开了,门后是一张没有任何波澜的脸。
“到了为什么不进来?”
袁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怕挨打吗?又听到陈疏继续问,“粥喝了没有?”
袁朗相当诚实的摇了摇头。
陈疏气结。我在你心中就有这么凶神恶煞,让你空着肚子挨打?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积威深重,还是生气这孩子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跟我来”,陈疏关上门,拉着袁朗下楼去了厨房,亲自又给他盛了一碗,看着他吃下去。
袁朗这才注意到陈疏带着支架的左臂,却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该是自己知道的定会让自己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多话,这是这些年来袁朗在陈疏的家法下学到的第一条道理。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人,所有的疑问和刚刚的战战兢兢,都被温热的粥消散殆尽。袁朗的小心思又活动起来:身体不方便,却还为自己熬了这么好吃的粥的陈疏,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呢?沉浸在白日梦中的袁朗,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在不远处忙忙碌碌的男人。美味的粥好似失去了味道,只是一勺一勺被机械地往嘴里送,一会儿便就见底了,袁朗却丝毫不觉,还拿着勺子去碗里够,金属和瓷器撞击的声音,把袁朗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也成功地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
陈疏失笑,“没吃饱就再去盛一碗,犯不着把碗也吃了呀。”
袁朗面红耳赤。只是不知道他脸红的是餐桌礼仪,还是刚刚那一段,关于那个男人的,隐秘的、旖旎的遐思。
不过气氛总算是轻松了许多。等袁朗漱完口,陈疏才吩咐道,“去站着吧。”
袁朗乖乖地上了楼,走到自己“专属”的那个墙角,站定。
这一站就是2个小时。
“我也不问你错在哪了,若是这种事都不觉得自己做错,我也不用再打你了。”陈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袁朗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袁朗一抖。
“行了,转过来吧”,陈疏回身坐下,摩挲着红木的戒尺,淡淡道,“哪只手翻得墙,哪只手拿的酒杯?”
袁朗转过身,看到那柄木尺,瞳孔就是一缩。多少年没有被戒尺打过了?自己印象中,戒尺是惩戒小孩子专属的啊,自己都18岁了。又听到陈疏只字不提昨晚自己说的“胡话”,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庆幸。
“既然不想像小孩子一样被罚,就别犯这种幼稚的错误”,陈疏似是看出了袁朗的心思,冷冷道,“问你话呢?”
袁朗无法,只能照实答道,“两只手。”
陈疏做了一个手势,袁朗心里一痛,这是要罚跪了。却不敢耽搁,快步走到房间一角,从橱子里拿出一个垫子,铺在在陈疏面前的地板上。
见陈疏没有别的吩咐,袁朗深吸一口气,直直得跪了下去。双臂平举,双手摊平,送到陈疏最方便责打的角度。
陈疏拿木尺调整着袁朗的手臂,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小朗,本不想这么没脸的罚你,可是你太让我失望。若没有昨晚的事,我竟不知道,我对你这些年的教育,竟是这样失败。12岁不会犯的错误,18岁了,却犯了个遍。”
说完,便狠狠一记,打在袁朗的右手掌心。一道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肿了起来。袁朗痛得一声低呼,却不敢动,忍着痛保持着姿势。
“啪!”又是一记,打在原来的伤痕上,袁朗终是忍不住,痛得一缩。一记更狠戾的戒尺跟着下来,伴随着陈疏的呵斥,“撑住了!”
才只打了三下,袁朗的右手已经不能看了。高高的肿痕,下面已经有出血点,青青紫紫的甚是可怜。
陈疏正准备再打,突然听到“噼啪”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间,格外的清晰突兀。
那是泪珠砸在垫子上的声音。这孩子,竟是哭了。
看着面前无声掉泪的少年,图像突然与几年前他跟着自己学舞的时候重合了。那个时候袁朗还小,却也像现在这样,疼得狠了,知道自己不喜欢,连哭都不敢出声。
陈疏的心,痛得一塌糊涂。
陈疏就是再狠的心,面对这一幅景象,也无法再扬起戒尺了。
“起来吧,”陈疏终是不忍再打,戒尺一指,“去倒立吧。”
袁朗却吓得瞪大了眼睛,一双小鹿似的眸子,满是惊惶。“老师……您还是打我吧”。这个时候,手肿成这个样子,再去倒立,无异于酷刑。
陈疏“啪”的一声把戒尺掼到桌上,“好啊,打完了继续倒立,是这样吗?”这个傻孩子,以为打完就不用倒立了吗?心疼他都不知道。
袁朗不敢求了。忍着疼爬起来,慢慢地走到墙边,咬着牙,以手撑地,一个翻身便做个一个漂亮的倒立。
撑起来的那一刹那,袁朗疼得眼前一黑。受伤的肿痕,争先恐后地宣布它们的存在感。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要把刚刚的伤痕全部压到骨头里。
陈疏拿着尺子站在旁边,袁朗只要稍微抖动,戒尺就毫不留情地抽在少年精瘦的小腿上。
不一会儿功夫,袁朗就又挨了十几下。虽然没有打手心的时候打得重,却经不住数量大。袁朗的身下早就积攒了一滩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就在袁朗觉得一下也捱不下去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陈疏看了一眼时间,隐隐地松了口气气——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袁朗——吩咐完“自己看着表,20分钟倒了就下来吧”之后,在袁朗脑袋旁边留下一个定时器,连木尺都忘了放下,就开门离开了
袁朗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陈疏的裤脚,直到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直到那时,一颗大大的泪水,才终于挣脱了束缚,滴到地板上。
少年的心,如坠千里海底。悉心照顾,呵斥槌杵,到底那一个才是真的你?
十八
明明自己已经心疼的恨不得立马扭回头回到那个房间把那个孩子扶下来,却还是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离开。明明知道门外的人是为了结束那孩子的痛苦而来,却刻意放慢脚步,一分一分的延长着那孩子的酷刑。把他独自一人留在那个房间受罚,那个孩子一定伤心了吧。自己不在他面前,是不是又会偷偷地哭。刚刚打得多重自己知道,真的一点没有留力。肿成这样的手,虽然只有一只,撑着倒立,想想都知道有多疼。那一声泪珠落地声音,至今还砸在陈疏的心上,像一个尖头的小锤子,一不留神,叮的一声,心上就多了一个洞,然后鲜血便争先恐后的沐沐地流。
陈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要是作为老师,罚多重都是应该的;可是作为情人,却只想把那孩子抱在怀里好好安抚。
情人!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词,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瞬间炸飞了陈疏所有的理性。不是昨天晚上已经说服自己了吗?那刚刚脑中闪现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种隐隐的甜蜜却又该如何解释?站在不高的楼梯上,陈疏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陈疏用还拿着木尺的手抓住楼梯扶手,努力稳住身体,深吸一口气,顺着原先的步速,继续下楼梯。
门外的李奇跟谢城心急如焚。只不过谢城是单纯的内疚负罪,而李奇的想法则更加现实——陈疏是出名的心狠手黑,一不留神把袁朗打坏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始的比赛可怎么办?
话说刚开始认识陈疏的时候,李奇还不知道陈疏的脾气秉性,再加上那个时候的袁朗实在是性格跳脱,有的时候自己还真压制不住,终于有个人能管得了他,李奇高兴还来不及,于是每次那小子犯了事儿,他毫无遗漏地转告陈疏。效果是显著的,袁朗明显地老实了不止一点点。可是这种事情多了之后,李奇渐渐发现了不对头——每次他告知陈疏袁朗的错误的第二天乃至一整个周,袁朗就会明显的行动不灵活——步法没有平常的利落,就连体力都比正常情况下差了一大截,跑步的时候,不长的距离,汗水就流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终于一天,李奇忍不住,在洗手间硬压着扒了袁朗的裤子,臀上斑驳的肿痕,让李奇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奇也是做老师的,平常也打着惩罚的旗号,慢慢给学生加量,可是像这种,以惩罚为目的的惩罚,别说是做过,就是见都没有见过。
当天下午,李奇就揪着袁朗找上了门。陈疏看着气势汹汹的他,连眼皮都没抬,而那个平常嚣张的不得了的袁朗,却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抖得不成样子。李奇至今还记得陈疏连看都没看自己,只转过头盯着袁朗,不对,也不算是盯着,因为他的眼睛里根本不像是有任何人任何事,一句轻飘飘的“小朗,给自己搬救兵来了”,就把那孩子吓得就要跪下。陈疏却不耐烦了,一句“别在这碍眼,去你该去的地方”,便把袁朗打发着哆哆嗦嗦地上了楼。这时,陈疏才像是刚刚发现自己的样子,顿时换上了满面春风,那变脸的迅速,李奇至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看着眼前的人,言笑晏晏的给自己从白底儿青花的茶壶里斟茶,那一双素手,白的像蜡,又冷得像冰;又把目光转移到脸上,琥珀色的瞳孔,长长的的睫毛,就这么静静地搭在眼睑上,似是敛住了所有的光华,却更加美的欲盖弥彰呼之欲出。这么美的人,行事这么狠戾,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李奇暗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蝎美人?
不管李奇跑到这儿想跟陈疏理论的是什么,这还没开始,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等到陈疏把那一碗茶水递到他面前,一双手轻轻巧巧地拈着那只白底儿青花的茶碗儿,竟生生地把那白瓷都比下去,李奇已经忘了他要说什么了。
就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讨伐,就这样被陈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等到李奇离开袁朗家里,才慢慢回过神儿来,等等!我是被色/诱了吗?我竟然被一个男人色/诱了吗?!痛心疾首之下,更加担心,被他留在家里的袁朗。直到第二天在见到袁朗还好好的,才放下了心。只是经过此事之后,李奇一对上陈疏,就不自觉地露怯,只觉得这个美人,美则美矣,然则妖行于世,不是他一介凡人可以消受的了的。
门终于开了。陈疏夹着木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谢城一看清陈疏手里拿的是什么,立马炸毛了,“你答应不为难袁朗的!”李奇赶紧把谢城往自己身后拽,生怕陈疏一个不高兴,把谢城也揍了。队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主力,一双都折在这儿,这比赛还打什么?
陈疏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连理都懒得理,侧身把二人让进屋。
眼前的美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美,一样的冷,看一眼,就觉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气,可是,却让人忍不住得一看再看。陈疏感受到了□□裸的注视,一个眼神斜过去,那般凛冽的眸子,让李奇觉得,五脏六腑都浸在了冰渣里。不过好在李奇终是回过神来了,立马在大脑中迅速的组织语句,“袁朗……还好吧?”
“打了几下,正倒立呢。”陈疏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吃饭睡觉这种事一般平常。谢城却彻底再次炸毛,挣脱李奇的束缚,就准备往楼上跑——谢城来袁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个房间”在哪里,自是清楚的很——却被陈疏一句话堵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有难同当吗?只是袁家这个房间,你还没资格进。”
谢城扭头瞪陈疏,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陈疏却是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清清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就让谢城再也不敢放肆。“哦?我倒不知道你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城脸上少见的出现了局促的神情,看了一眼陈疏,又迅速的低下头,吞吞吐吐道,“对不起……是我连累的袁朗……就算不进那个屋子,也一样可以有难同当的……”
陈疏却笑了,懒懒地从客厅的这头踱到另一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可打不得你”,又看了一眼李奇,“问一下你教练,若是没意见的话”,木尺一指,“就去墙角立着吧。”
这个“立”,自然不是“站立”。谢城低低地喊了声“教练”,李奇点点头。李奇能不点头吗?归根结底,今天的事儿,就是这小子惹出来的,若是袁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连自己,都想揍他一顿。
谢城干脆利落地走到墙角,摆好姿势,正准备立,又听见那个讨厌的声音,“腿蹬直了啊,可别弄脏了我家的墙。”谢城再次咬牙切齿。
陈疏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自顾自地上了楼。楼梯爬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似的,回过头对着李奇笑得如沐春风,“李教练,想喝什么自己拿,没吃早饭的话,厨房里还有新煮的粥。”李奇哪有什么心思喝粥,早就站起来,护在离墙倒立的谢城身边了。
陈疏刚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啜泣声。陈疏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自己竟然没猜错,果不其然在偷偷地哭。陈疏故意放重了脚步,后退几步,复又回来,确保里面听到来人,渐渐止住了哭声。陈疏这才推门进去。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袁朗那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的时候,陈疏心里还是狠狠的一疼。扫了一眼计时器上的数字,一个毫无人情味的5’58’’冷冷得闪烁着。陈疏走到袁朗面前,蹲下/身子,决定跟小孩儿说说话。
“委屈了?”
袁朗没吭声儿。陈疏继续说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是不冲动的?我今天打得,并不是你的冲动。你给我记着,酒,可以喝,但只能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喝。借酒消愁这种事,再让我发现,我见一次,打一次。听见了吗?”袁朗不解:喝酒不就是这两种情况吗?不是开心,便是不开心。连古人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为什么一定要把另一种作用消灭掉?只是袁朗不知道的是,陈疏在他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因为酒醉,毁掉了一个女舞者的全部职业生涯。
看到袁朗听进去了,陈疏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这些年,老师对你,总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导致你什么话都不敢跟我说,有什么心事也憋在心里。”袁朗的眼圈又红了。
“这是老师的失职,老师向你道歉。”陈疏抬手揩去了袁朗就要脱离眼眶的泪。“从今天往后,我要你记得,再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来找老师好吗?”
袁朗却整个大脑都在呼啸,“陈疏,我现在就有想不通的事……我喜欢你……”
滴——计时器终于到了底。
陈疏赶紧扶住袁朗的身体,“小心啊,慢慢下来”,袁朗哪能慢得下来,一脑袋便拱进了陈疏的怀里。“陈疏,我喜欢你啊……”脑中的话,竟然就这样被说了出来!
房间里,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没等到陈疏的暴怒,相反袁朗却被抱得更紧了。“好孩子,除了这一件”,陈疏的声音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说完,往他手心里塞了一管药膏,“你教练和谢城都在楼下等,快去吧,记得擦药”,便把袁朗推开,自己离开了。
袁朗看着那个决绝的离去的背影,明明还是那么挺拔,可为什么感觉那么苍凉?
十九
其实从客观来讲,陈疏并不算一个很好的老师。别的不说,仅凭一点——他不能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两个算是嫡传的弟子,杨肆和袁朗,在感情上,他明显倾向了杨肆。为什么?说得深刻一点,他从杨肆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种怀揣梦想的挣扎,那种对家庭生活和亲情的渴望,都是他曾经经历过并痛彻心扉的,所以在情感上,他就更加想呵护这个跟自己相似的灵魂。说白了,就是同病相怜。再加上杨肆的性格实在是个刺头儿,这种孩子,往往就是家长一谈起来就咬牙切齿,但内心深处最疼爱的那种——在任何时空,有性格的孩子都能得到更多的关注——所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而袁朗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从十岁开始就跟着陈疏,说起袁朗的性格,就是一个字,乖。估计十四岁那年提出改学散打就是他整个人生最叛逆的瞬间了。结局不用说,虽说各方面允许了他“改行”,可陈疏说了,你得继续跟着我练舞,不能把功落下了,然后他就乖乖地每个星期抽出2个小时,去上陈疏的小课。还是一个字,乖。
不是说乖不好,像袁朗这种的学生,估计是每个教育工作者的梦想。只是,人类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总会随着环境的改变适时改变自己的标准和要求。具体到在人际关系方面,就是容易被惯坏。袁朗的“乖”让陈疏对他的容忍度变得极低,这也是为什么他稍微做得不令他满意,便动辄得咎的原因。在这些年的相处中,袁朗将陈疏的“阈值”降得太低了。
相反再看杨肆,第二堂课就敢跟陈疏叫板,胆子比天大,陈疏就不自觉地降低对杨肆的期望,她不惹事就觉得她是很乖了,连轻生自杀都只挨了一个巴掌,这就是差距。在加上陈疏认为袁朗的家庭生活比较幸福,让陈疏不自觉就忽略了袁朗的感受。其实,一个人幸福不幸福,哪是一个旁观者能够看清的。也许袁朗的父母给了他很多杨肆不可能得到的温暖,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对于亲情之外的其他感情的诉求,比如,爱情。而陈疏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他不愿意意识到这一点。上一段的恋情的极端失败,让他对待感情的态度上更加消极冷淡。再加上他一直没有走出陈年旧事的阴影,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自己是不幸的源泉,所以他就更加不可能接受袁朗的爱意。
当然了,偏爱什么的也是相对的,作陈疏的弟子,其中所享受的各种“福利”,也不是外人可以体会的——就算待他再不好,比起旁人,也是放到心尖上了。
我提着书包,跟着管家,先后进了家门。我飞跑到楼上把书包放好,换好衣服,重又下来,就看见管家从冰箱里拎出两瓶isostar,向我走来。我皱眉,连说我不喝运动饮料。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道,你会用得到的。我暗暗心惊。一会儿的体能的训练该是多么艰难,竟然需要我如此大量补充电解质。
我战战兢兢地跟着管家上了二楼。我昨天才搬过来,连陈疏的面都没有见到,更没有人领我逛过。走上二楼的走廊,右手边的房门没有关,房间内的陈设透过门的小小通道倾泻到我的眼睛里。我忍不住自顾自地推门进去,立马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个练功房,不,这样的房间已经不能称为练功房了。那是一个舞台规格的排练厅——那种可以容纳一个舞团在上面跳天鹅湖的那种。窗子搭得很高,四面均是顶天立地的镜子。傍晚橘红的光线,透过窗户,投射到房间内的硬木地板上,如金沙漫卷,溅起一室温暖的光晕。排练厅的一角,静静地陈列着一架黑色的斯坦威。
这种规格的排练厅,完全是仿照着世界一流ballet company的dance studio而建。建在家里,非但不让人觉得叹为观止,反而处处透着……诡异。房间里的一应物品都是簇新的,根本不像人动过的样子,没什么烟火气,倒像是个华丽的祭奠。我不禁怀疑,陈疏,你到底是谁?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不能自拔,突然感觉有人拉了我一把。原来是管家发现我不见了,回头来找我。我歉意地一笑,便跟着出了门。听着管家跟我介绍房间的分布,洗手间的位置,我试探地问,老师为什么在家里建一个这样的排练厅?无奈管家实在口风太紧,竟让我自己去问老师。天哪,珍爱生命,好奇害死猫,我哪里敢!
终于到了走廊的尽头,我推开门,这是一个小型的练功房,跟榆子舞苑的那个差不多,只不过进去之后一面墙上还有一个侧门,打开还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些体能和力量训练的器械。陈疏说的就是这间了。我走到左数第二个跑步机,把刚刚的运动饮料放到水杯槽里,确保可以触手可及,终于站到传送带上,深吸一口气,按下“quick start”。我看着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迅速地从0上升到5,我也由静止变成了快步走。还好,只是热身而已。走了30秒钟之后,数字又开始上升。等到上升到6的时候,快走已经跟不上传送带的速度了,我不得不跑了起来。好在数字上升到7.5的时候,又保持不动了。我不禁心中庆幸。7.5对我来说,是最适合的慢跑速度。平常在无压力的情况下,我可以这样跑一个小时。但是我还没有庆幸太久,数字又开始上升。练过长跑的人都知道,变速跑最是消耗体力,每每加速一次,都是向着极点进发。很快,胸闷恶心,呼吸困难等一系列濒临极点的征兆,全部向我袭来。本来我的体力没有这么不堪,只不过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减肥,我的肌肉比重达到了史上最低的水平。都说减肥不会减肌肉,那纯属扯淡。人体消耗能量物质的顺序是:糖原>蛋白质>脂肪。等到减到到脂肪的时候,糖原和蛋白质早就先被消耗过一次了。而作为主要成分是蛋白质的肌肉,自然也得到了不小程度的损失。在加上2个星期的卧床生涯,心肺功能也多少有些懈怠,于是,可想而知,在这种血液供氧不足,肌肉力量虚弱的身体条件下,我被罚体能,整个景象,是要多么的凄惨有多么凄惨。
现在的速度已经是8.5了。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跑步机上的感觉。我看着液晶屏上了时间,才堪堪过了10分钟。我绝望地盯着“stop”的键,全部意志都在对抗要不要按下去结束这一切。“按下吧按下吧”我脑海里像是魔咒一样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神使鬼差般地就要伸出手按向那个键。就在我的手指触摸到触摸屏磨砂的质感的瞬间,突然脑海中响起了陈疏早上电话里的话,“我不说停,不许停”,我像是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我在受罚呢,我怎么可以……
我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一张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番茄,头发、衣服全部都湿透了,甚至我每跑一步,都会有汗水被震下来。我呼吸急促,胃里翻江倒海,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缺氧和乏力——我觉得身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迎来第一个极点了。我暗暗鼓励自己坚持住,告诉自己撑住这一会儿就舒服了。我又咬牙坚持了5分钟,慢慢感受各种不适渐渐褪去,我对着镜子的自己一笑——bravo!我终于渡过了第一次极限。
二十
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屏幕上的数字,还是那个冷酷的8.5。刚刚突破极点后的我,虽然没有了刚刚快要死掉的感觉,但是跑得也绝不轻松。这一小会儿并不算轻松的轻松,让我不禁庆幸刚刚没有忍不住按“暂停”。想起刚刚一瞬间的软弱和不自律,我忍不住唾弃自己。我的意志力都到哪里去了?!体能这种东西,就是怎么难受怎么来的,不突破极限就永远别想进步。身体不适,就是逃避训练的理由吗?等到陈疏回来,我到底是告诉他我没坚持下来呢还是干脆骗他我完成了?一个错误将引向无数个错误,我联想到被抓包后的陈疏可能的雷霆之怒,庆幸之余,不禁心惊肉跳。
我趁着速度还没有上升,赶紧抓起杯座里的运动饮料,拧开狠狠得喝了一口,复又放回去。运动的时候不能“牛饮”,我是知道的。我又继续跑了5分钟,速度还是没有上升的迹象。我就像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楼下房客一样,心里一直提着一口气,总是不安心。
……
从我开始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速度一点儿没变,但是并不妨碍我每一步都跑得无比煎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晃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胃里翻江倒海,可是明明从午饭结束就没有进食,哪里有什么好翻腾的?我又忍了几分钟,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胃里的感觉,手忙脚乱地按下暂停,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洗手间方向奔去。
我扒着马桶圈,呕地眼泪直流,却什么都没有。胃像是进了一个搅拌机一样,一抽一抽地痛。跑个步都能跑得这么狼狈,我挫败地坐在浴室冰凉的地板上,无声流泪。
我心情平复走出洗手间,相当吃惊地看到陈疏竟然等在了门外,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刚刚突如其来的软弱和情感宣泄,完全不是我的作风,也不知道陈疏猜到了多少。
陈疏却一把把我圈到怀里,捋了捋我汗湿的额发,温声道,“去把剩下的跑了。”我一听,鼻子一酸,又要哭。我没忍住,眼泪真的如我所想,呼呼地滚下来。我听见陈疏叹了一口气,感受到温凉的手指掠过脸颊,“乖,老师马上给你做好吃的。”我心想,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东西能吃得下去。可是终究不敢太过恃宠而骄。见好就收,才可能有下次,况且我算见识了陈疏的阴晴不定,早上因为撒谎就罚我跑成这样,我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敢得罪他。于是我委委屈屈地,拉着步子,重又进了那个房间。
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所以只能随着速度变化机械地在上面跑,所以当屏幕上出现那闪闪发亮的“the end”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抱着跑步机一顿狠狠亲。陈疏,竟然给我设定了整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变速跑,我竟然……断断续续……得撑了下来。
我一摇一摆地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陈疏拦下了。“去,把机器收拾干净。”我不服气地瞪他,从小到大,除了换下的衣服要叠好等别人来收之外,没人要求我做过任何事,更何况这种粗活儿。“快去,”陈疏见我一脸不情愿,伸手揉碎了我一头乱发,“这两个房间是你今后两年最亲密的朋友,你要好好爱护。”
我看了一眼这个讨厌的小型器械训练室和不怎么讨厌的小练功房,认命得顺着陈疏目光的指点,走到房间的一角,抽出几截纸巾,用消毒喷雾喷湿,把全是汗渍的屏幕的扶手擦得干干净净。陈疏才满意地放我出门,“水给你放好了,好好泡个澡,一会儿晚饭。”我扭过头,给了陈疏真心实意的感激地一笑,如果陈疏仔细看的话,我的笑容里还包含了对于刚刚耍小脾气的不好意思。
我一口气跑到我的房间,浴缸里果然放满了水,我深深吸气,浴缸里竟然洒了我喜欢的香草巧克力的精油。我三下五除二地跳进浴缸,立即舒服地想在里面打个滚。我回想着我跟陈疏相处的一点一滴,他的严厉,他的宠溺,也许,普通家庭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吧?而不是像我自己的爸爸一样,自觉对我关怀不够,却又放弃不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每次见我都拿昂贵的礼物补偿。
我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陈疏正把做好的饭往餐桌上摆。我掀开小盅的盖子,大呼上当。粥,这就是陈疏说的好吃的吗?虽然我的确没什么胃口,可是若有美食在前,吃不下总能看得见闻得着吧。可是等到陈疏坐下,我舀起一勺粥放到口中的一瞬间,什么怨言都没有了。陈疏在餐桌对面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的表情变幻,才打开自己的那份,相当优雅的吃起来。粥是咸粥,却熬得极其细致。各种食材经过长时间的熬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放入口中,只觉得各路味蕾都被取悦得异常服帖。我试图品出陈疏所用的食材,陈疏看穿了我的心思,居然很好脾气地跟我打赌,“你若可以说出我所用的辅料中的任意5种,今晚的训练我给你减量半个小时。”听罢,我士气大涨。不过既然是辅料,水和米都不能算了。但此等小意思,怎能难倒从小就是个吃货的我?
“芦笋,牛奶,菌类,黑胡椒,白胡椒。”我稍一思量,脱口而出。
陈疏目瞪口呆。
我忍不住得意得大笑。只是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陈疏是看出我实在没有体力撑过一整晚的训练,故意放水给我的。
晚上的训练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学跳舞的都知道一句话,叫“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学知道,三天不练连家里只会打电动的弟弟都知道了”,更别说我这个两个礼拜都没有碰过芭蕾的我了。
我跟着陈疏进了小练功房,先是把干动作,双手扶把,一位刚刚站定,就听见陈疏无奈的声音:从胯根转开,你当膝盖不是自己的吗?不要钱似的使劲儿拧。我赶紧调整,脸上火烧火燎,两周没练,真的是连动作要点都忘记了。
音乐起,一位擦地,做了不到两个8拍,就被陈疏叫了停。陈疏以手扶额做无奈状,“来来,说说,芭蕾站姿上半身的要求是什么?”
“双肩下沉打开,脖子放松。”我答道。
“那你是怎么做的?”陈疏声音微沉。我心里一紧,赶紧对着镜子按照刚刚自己说出的要点调整。陈疏重新打开音乐,我从头开始继续做。陈疏这次发挥出了专业芭蕾老师的嗓门功力,声音指导一直伴随到我完成这一整套动作——“肩,放松——腿,绷直了——脚后跟儿往前顶——哎哎,你撅屁/股干什么?从胯根儿那打开!——你跟把杆有仇呢?抓这么紧干什么?是想把它掐死吗?”——
我无语凝噎。一套动作做完,陈疏终于开恩让我耳朵消停一小会儿。“给你2分钟时间好好想想刚刚纠正的动作,然后再做一遍,”言罢又拿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摸出来的小棍儿,威胁性的点点我的肩膀,“再忘,我可打了。”
我身子一抖。您老人家不用吧,我越紧张越出错儿好不好,您还给我增加压力。我欲哭无泪。2分钟眨眼间过去,我用着董存瑞的姿势,带着黄继光的心态,走到了把杆前面。陈疏笑了,“不错,懂得释放压力了,做吧。”说罢继续威胁似的扬了扬手中的小棍儿。
音乐起,双肩下沉,胯摆正,双手自然搭在把杆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套动作终于做完。我回过身来,等着陈疏的点评。陈疏面无表情,直到把我瞪得浑身发毛,才痛心疾首地说,“小肆儿啊,刚刚我提到的几点倒是都改了,可是你也不用憋着气儿啊,你以为你真的是黄继光呢。”
我:……
我满脑子里都是动作要点和您老手中的小棍儿了,我哪还有心思喘气儿!不过我实在是闹不清陈疏到底是真开玩笑还是为了麻痹敌人,这话我可不敢说出口,只一脸谦逊得做低头反思状。啪!一下锐痛,袭上了我的的肩膀,我才反应过来,我被陈疏用刚刚的小棍儿抽了。我不敢动,挨打的规矩我还记得清楚呢,就听见陈疏的声音,“你看,不疼吧,怕得连呼吸都忘了?不是为了打你而打你,这是为了你的身体记忆。以后你哪儿做错了,我就打哪儿,保证你记得清清楚楚。放心,你刚刚不是体验了,不疼是不是?”
我:……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腹黑了?打完了,自说自话——不疼是吧?没打你身上啊!
我还没腹诽完,有听见陈疏接着道,“从明天开始,上我的课,光腿穿连体服配白袜子,软鞋不用了,我要看清你脚上的骨骼。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没有过着装要求,那就从今天开始要求起来吧。”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陈疏小棍儿一扬,道:“打着方便。”
我的内心在咆哮,袁朗,你快来救我,你师父发疯了……
其实到了一年以后,我跟袁朗聊起来,才知道,陈疏是从那时起,意识到了对我的训练方法的问题。我的基础太差了——2周不练,竟然全部忘光。这件事情,为陈疏敲响了警钟:就算是时间再紧,基础也绝不能放。基础打好了,将来的提高才能事半功倍。在最基础的东西上耗时间,不算浪费,因为以后,一定会成倍成倍的回报回来。
一开始,陈疏仗着我聪明领悟力强,算是对我有些过分高估了,毕竟再怎么有天赋灵气,也不比不上人家近十年的苦练。陈疏对我的着装要求,就是为了能够更好的监控我的肌肉骨骼的走向,严格要求,不许有一丝一毫的差池。那段时候的苦练,现在想来,真是暗无天日。有的时候,一个晚训,就抠这么一个动作,来来回回,成百上千遍的重复重复再重复。那段日子,就是睡觉都对陈疏咬牙切齿的。
直到日后,我到了舞团里,从apprentice到corps de ballet到semi-soloist再到soloist,凭借着出色的技巧,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梦想前进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陈疏的苦心。我对那时,陈疏的行为,才终于有了,切实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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